新东方在线CEO孙东旭接受中青报·中青网采访。
面对走红,董宇辉把自己的社交媒体简介改为了“曾经是老师,现在是售货员”。
“这是个文化创意工作”
主播孙楚涵(Yoyo)在直播间里弹着尤克里里,卖羊排时唱起英文儿歌“Maryhadalittlelamb(玛丽有只小羊羔)”;卖苹果时,又会弹唱起“Appleround,applered(这苹果又圆又红)……”这是这个教龄近10年的小学英语教培老师的职业习惯。主播顿顿,不仅英语口语标准流利,唐诗宋词、《诗经》也信手拈来,有时还用英语讲解《诗经》。
观众们也吃这一套,在社交媒体平台,“在知识付费的直播间,我付费了N袋大米”的段子广为流传。
“他们用自己喜欢的方式去充分展示,而且每个人都不一样。这变成了一个文化创意工作。”在孙东旭看来,主播们不是纯粹的销售员,公司也不给他们做特别具体的业绩要求,如果一个主播身上扛的数字目标太沉重,“动作就走形了”。“他会想现在要讲这首古诗词耽误卖货,或者不应该在这里开玩笑,就会有各种各样的想法,不会做他自己。”
离开与转型
“双减”政策出台后,新东方关闭了1500个教学点。新东方集团的美股和港股,市值蒸发了近90%,被称为“港版纳斯达克”的恒生科技指数直接宣布将新东方在线剔除。
孙楚涵意识到,自己必须要转行了。好在直播对她来说并不陌生,之前推销课程和辅导书时,她也经常开直播。而董宇辉正处在痛苦和纠结中,晚上睡不着觉,就绕着北大转圈。他对这种改变并不自信,“带货领域里,我没有优势,想主动离开,赖着也不好。”
他曾向孙东旭提出离职,正要跟人力签离职协议,结果对方下班了,“如果那天,人力稍微磨蹭晚点下班,我可能真的就走了。”
这次转型,周围几乎都是反对的声音,“直播带货的风口早就过了”“直播带货很难做的”“直播带货后面的运营成本太高了”……
找意义
俞敏洪录了一段视频回应外界的担忧。他说新东方直播带货,要向当时的头部主播取经。他不认可“挣快钱”的说法,觉得商业模式不存在快钱和非快钱。
农业并不好做。孙东旭对此有清醒的认识,“农产品非标准化,物流难度大,品控非常困难,利润低,各个环节都很难。”从去年秋天开始,孙东旭带着团队到全国各地各类农场走访,看微生物防虫技术,找天然有机不用农药的蔬菜,大量“恶补”农业背景知识,也了解农产品销售的痛点。
他记得,考察生态养殖场时,山里散养的黑猪根本不怕人,追着团队的女老师乱跑。在天津一家高科技渔业公司,团队挨个品尝了用当地地热资源加热的恒温水,“有点甜”。他们了解到,一定温度的恒温水可以大幅提高鱼的品质和产量。董宇辉还从“鲈鱼专用投料机”里掏出一粒鱼饲料,没有犹豫就放进嘴里,“虾片的味道”。
母鸡整整齐齐地码在两排架子上,混合着豆粕、大豆、玉米还有海藻精华的饲料,直接通过管道定量输送到母鸡的面前。下的蛋由传送带自动运到加工中心消毒,还有机器抽检蛋新鲜程度和外壳有无裂缝。
当时那个秋季学期还没结课。新东方在线的老师们一边上着最后一学期的在线课程,一边探索转型直播带货。公司聘请了专业团队给老师们讲怎么写脚本、拍视频、剪视频,带他们摸索直播平台的一些概念和具体规则。孙东旭给团队做心理疏导:“卖东西是很光荣的一件事,产品再好你卖不出去它就浪费了,不产生交换就产生不了价值。”
“平移”
对杰西来说,工作的意义曾经是他面对孩子们时的幸福感。6年前,他本科毕业后加入新东方,成为一名少儿英语老师。
孙东旭曾透露,最开始的主播是从几千个报名的转型老师里选拔而来。“我们按照对新东方和农产品直播的理解去寻找主播。”他列了几条:第一,是否有教师背景。老师和人的交流感、互动感,以及对产品的认知力、讲解力会好很多;第二,具备产品经理能力;第三,最好多才多艺。最重要的是,主播要有对做农业的认同感和向往。
被选中的主播很多担任过在线大班课的主讲老师。这是在线教育行业中竞争激烈的岗位,一些大班主讲老师被称为“百万名师”。他们的重要任务之一,就是吸引学生、留住学生,课程复购率是非常重要的业绩指标。
主播顿顿正在直播间里带货,他曾是新东方英语教师。
杰西回忆,“你的屏幕面前是没有人的,对着一个电脑,比如教小孩子儿歌,要夸张地去演,别人看起来有点疯癫的状态。”最多时,他曾在公开课上面对1万多名学生。
如今,他经历了5个小时面试,考察的内容不仅有主题即兴演讲,无领导小组讨论,还要表演才艺,最终以主播身份重回新东方。
一些当老师的能力被“平移”过来。“一是逻辑总结能力,讲课需要把一些知识点讲给孩子,就像现在卖东西一样,要把这个东西的卖点总结一下,讲给镜头前的人。第二点就是表现力和亲和力,这是让大家喜欢你的一个原因,也是以前上课需要的。”杰西总结。
然而,成功转型主播的是少数。有不少老师转为运营、产品经理、供应链和选品团队。“我们的很多产品经理,原来就是教学管理者,有很强的学习能力、执行力,他可以转向任何岗位。”孙东旭举例,一位转型后的产品经理为了做好一款自营的鸡蛋产品,买了不下100款鸡蛋,“对比、敲碎,煮了切开,20个、20个地吃,不停打分。”同时他也研究营养学,去工厂、车间、养殖基地考察。
一位入行十六七年的老师,转型做了选品和样品管理的工作。她经历了一两个月的心理挣扎。“最开始我觉得太基础了,很琐碎很累。通过半年的积累,从一个小白到深度地了解这个领域。”她形容自己像一个超市的老板娘,“好多人都喜欢来我的小超市购物”。
“翻车”
孙东旭意识到性价比的问题,经过近半年的摸索,东方甄选的直播间定位逐步清晰,“谷贱伤农,我们不会刻意高毛利,也不会拼最低价,产品标的就是厂商指导价。”
“第一次直播之前,没觉得这个事情多复杂,播了之后发现千头万绪”。他事后反思,当时自己对农产品、对顾客需求的理解都不到位。
接下来的两个多月,没了俞敏洪导流,东方甄选直播间开了40多场直播,累计销售额只有1000万元出头。直播间的观看人数长期维持在两三百的状态,很多时候就是主播的家人朋友,还有新东方的前员工。
孙东旭和团队内部开会,自嘲公司是个“脚部直播间”。那时,董宇辉、主播石明会蹭他的车回家,车里大声地播放歌曲《unstoppable(势不可挡)》给自己打气,歌词里写着“我会全副武装让你看看我有多坚强,我会严阵以待让你看看我势不可挡。”可实际上,“每个星期业绩都一蹶不振,每次不振都要六七天”。
他喜欢看足球比赛,常拿足球比赛激励团队,有时候足球场上双方你来我往组织20多次进攻,一个球进不去,“这个时候就是坚决地突破传中,不停地冲击,最后还真进了。”
他觉得团队才刚开始尝试,“还没到换战术的时候,也看不到别的战术。”
大火和隐忧
一天晚上,一本余华的《活着》卖了6万多本,商家加了两次单,但还是卖断了货,直到再也无货可加。董宇辉很想讲解的书籍《苏东坡传》,2000册的库存瞬间清空,“还没讲就卖完了。”
孙东旭把开车时听的歌换成了《奉献》,这种情况下,他更愿意听深思、沉静、略带忧伤的歌。他在开会时给团队降温,“一个星期的走红,实际上背后有半年的探索,再背后是俞老师带领新东方28年的努力。它只是一个起点而已。”
最近半年,东方甄选直播间的销售额近7亿元。孙东旭说,后年的目标是30亿元。
转型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昔日的在线教育同行,有的主做出版,有的转向以STEAM(科学、技术、工程、艺术、数学)为主的综合素质教育,有的开始做面向成人的财商教育,有的做起了智能硬件。很多公司的新业务还没有实现盈利。
主播杰西接受采访。
她按照习惯挥手说着“I’mgonnaseeyounextweek(下周见)”,却在说到“next”时生生转成了“later”。孙楚涵的笑容定格在屏幕上,孩子们刷着“老师再见”“老师,我会努力的”。
屏幕另一边,孙楚涵在不足5平方米的直播录课间里掩面痛哭。她抹了把眼泪,抽着鼻子向跟拍她的“箭厂视频”纪录片导演说:“我要开始换衣服去直播了。”
在这场跨年直播里,孙楚涵弹着尤克里里,和董宇辉一起唱起《送你一朵小红花》,许下新年愿望:“所行皆坦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