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既是老师,也是家长。在这两个群体里,近年来最常听到的一句话就是: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这句话不仅用于指代学生学习和基础教育,也常用来描述成年人的奋斗,不论是求职还是完成任务。
(相关资料图)从某种程度上说,这句话乍一听是有道理的,所以被很多人奉为圭臬。想想看,不管是100米的短跑比赛还是42公里多的马拉松,运动员们不都很重视起跑吗?于是,做父母的把孩子接受“教育”的时间一再提前,从怀孕胎教就开始了,经过小学努力、初中刻苦、高中冲刺,终于高考一举中的,父母欢喜,邻居羡慕。这种公式化的完美人生成为无数中国家庭的奋斗动力。
且让我们退一步想想:在比赛中,起跑的瞬间固然重要,但最终决定成败的是能否率先撞线。即便是100米比赛,起跑领先的选手也常常在途中跑和冲刺阶段被对手超越。相对而言,中长距离比赛的起跑就没那么重要了,常常出现跟跑选手在后程发力超越前半程领跑选手的情况。至于马拉松比赛,最艰难也是决定胜负的是30公里以后体力到达极限之后的策略和坚持。
到底什么是“起跑线”?
马拉松比赛尚且如此,对于人生这场充满无穷变量的“超长马拉松”,“起跑线”的影响更不是决定性的。或者,我们首先应该想一想,到底什么是“起跑线”?“起跑线”是指大家都要经历的一个过程的初始。在大部分语境下,“起跑线”指的是基础教育的各个阶段。其实,在起跑阶段和前半程只要不掉队太多,你就仍有机会后来居上。从这个意义上讲,在小学、初中甚至高中阶段,只要成绩不是太差,只要父母相信孩子的潜力,孩子就不会丧失信心,就会具备在未来创造奇迹的可能。真正掉队的是饱受父母和老师质疑的孩子,他们会在心底里失去自信,从而很难抓住机会。因为,后半程同样重要,在没有父母师长鼓励督促的情况下,一个人的自信心和内驱力尤为重要。我实验室两位博士后的故事则诠释了自身坚持的意义。
第一位博士后是我经常在演讲中提及的柴继杰。他比我还大一岁,高考成绩很一般,1983年于大连轻工业学院(现大连工业大学)造纸专业学习,毕业后去了东北一家造纸厂当技术员。但他不服命运安排,在工厂工作之余刻苦努力,考上了硕士研究生,后来又考上了中国协和医科大学(现北京协和医学院)的博士项目,获得博士学位后进入中科院生物物理研究所从事博士后研究。1998年初,我在普林斯顿大学初创实验室,在全球招聘博士后,柴继杰的简历在70多位申请人中排在后半段,但我非常看重他从造纸厂技术员到生物物理研究所博士后这段异乎寻常的奋斗史。在我看来,这样起跑严重落后、后程全力拼搏的人很可能会有大出息。于是,我坚定地录用了他。当他于1998年下半年到普林斯顿大学做博士后的时候,已经32岁半了。当时在我实验室的所有博士生、博士后里面,继杰的基础是最差的。但在所有人中,他的毅力是最强大的。
他并没有因为自己的基础差而自卑,而是很用心地学习各种实验技能,没事就翻阅各种经典英文教材。经过5年奋斗,继杰成为我实验室最优秀的成员之一,2004年,成为北京生命科学研究所最早的一批研究员之一,领导自己的独立实验室,后来成为清华大学长聘教授,2017年成为首位来自中国大陆的德国洪堡讲席教授。
执拗者事竟成
用今天的标准来看,柴继杰属于“输在起跑线上”的人,但他比许多“天之骄子”走得更稳、更远。可以说,他的科学人生极致地演绎了起跑不重要、后半程起决定作用这样的常见现象。
如果说继杰好歹是受过完整正规教育的,那另外一位博士后的故事则更为传奇。他叫李平卫,也比我大一岁,出生在陕西农村。与绝大多数科学家不同的是,平卫没读过本科。他在中专毕业以后就被分配回到中学教书,但他一路自学,竟然考上了北大的硕士研究生,继而完成了博士生学习,于1996年获得了博士学位。2001年,李平卫申请到我实验室继续做博士后的时候,他已经先后在中科院生物物理研究所和美国西雅图的福瑞德·哈金森癌症研究中心做了5年多博士后,为什么还要做第三轮博士后呢?我带着疑问,拨通了平卫的电话,我问他:“你现在的研究做得不错,为什么不找份正式工作?”他说:“不怕您笑话,我从小就有个梦想,将来要做洋人的老师(当时中国老百姓常常无恶意地称外国人为‘洋人’),现在我离这个目标就差一步了。我想做美国大学的教授,但申请了几所大学都被拒了,所以我想到您实验室再深造几年。”他坚持儿时梦想这一点太让我感动了,我在电话里就爽快地同意了他的申请。
要想后半程发力超越是要有一些过人之处的,每个人的特点各不相同。柴继杰凭借的是毅力和悟性,而李平卫则是凭借执拗。他的执拗就是坚持儿时梦想,不惜付出年月也要实现人生的目标。
李平卫的固执让他在职业选择这一更高层次上得到了回报。他终于在2005年获得了得克萨斯A&M大学的助理教授职位,并一路做到了终身正教授,实现了成为美国人的老师这个执念。
人生不是一场马拉松
柴继杰和李平卫的路径虽然有所不同,但有两个共同点,一是他们对自己所从事的科学研究有发自内心的热爱与痴迷,二是他们都具备不被社会舆论裹挟的自信与坚毅。这两点里,也许第一点是最难能可贵的。正是因为对事业的执着,他们才能在起跑落后的情况下坚持下来,后程发力成为领域内的佼佼者。
你也许又会说:那个年代的竞争不如今日激烈。非也,任何一个年代都有独属于那个年代的机遇与挑战,比如李平卫没有上过大学本科,这就落后于今天的绝大多数年轻人,况且那时候自学的难度也远远高于网课、补习班遍地开花的今天。
上面描述的“起跑线”都是指代教育背景和科研起点,当然,“起跑线”也可以泛指离开学校环境之后的成年人创业的初期。第一份工作,第一个任务,第一年的表现,甚至创业前几年的成绩,都可以视作“起跑线”。当同质化严重,千军万马争过同一座桥的时候,“起跑线”确实重要。谁率先冲过桥,谁就可能获得很大的先发优势,但这样的优势绝不可能让过桥者真正脱颖而出,因为他只是循着常规跑路的芸芸众生中的一员。不论是在科技领域还是商业世界,真正成为领袖的,不论是企业还是个人,往往都是那些与众不同、独树一帜的,他们凭借着“源头创新”一骑绝尘。要创新,就必须在自己通过了那段拥挤的起跑赛段之后,敢于放弃舒适区,不怕挑战,大胆尝试新的发展方向并持续不断地努力。
事实上,任何时代都有少年得志、一鸣惊人的幸运儿,也有厚积薄发、大器晚成的负重者。人生的成功既有社会公认的一些标准,也应当有自己的定义。其实,人生不是一场马拉松,因为它本就不是一场比赛,而是时时刻刻的体验。每个人沿途的风景都不相同,终点也不一样。所以,与其说“不要输在起跑线上”,不如先想想自己期待的终点在何方,以及想要走一条什么样的路径。
(作者为生物学家,中国科学院院士,美国国家科学院外籍院士,美国艺术与科学院外籍院士。《自我突围:向理想前行》,中信出版集团、大象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