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尤家的老式洋楼里难得来了生面孔。
今天是内务次長韩德维家嫡公子的大喜之日,往日与红英相熟的一位太太接了请帖,要与她先生上府去祝贺。
缺一个人,害得牌也打不成,红英又不喜欢冷清,便去请了近日新寡的年轻太太来凑一桌麻将。
年轻太太姓陈,盈盈笑语与她们讲市井闲话:“不晓得你们听没听见风声,据说今日这位新嫁娘原来是定给韩家庶公子的,可是不知怎么偷换了新郎官,叫韩公面上不光彩,场面也不敢作大。”正说着,她和了牌,抬起头来一笑,“不然,尤太太也一定是韩家座上宾,这麻将呀,总还是凑不齐人的。”
她这番恭维使红英面上勉强笑了一笑。明眼人都看出她今日状态不佳,趁着大家算牌钱的间隙,红英招手叫来家里老仆赵妈,望了一眼门口:“燕鸿少爷怎么还没回来?”
也是巧,刚一问出口,燕鸿进来了,跟她打招呼。
红英的脸色顿时淡下来,不瞧他一眼,转过头去自顾与女客们说话。他站过来看牌,相熟的太太笑邀道:“燕鸿少爷回来得正好,快来帮我们算一算账。”
红英反口道:“哪里用得上他?”
正当捧的大学生丝毫不介意,欣然笑问:“刚才是哪一位夫人和了牌?”
陈太太忙应了一声。两个人有来有回说了几句话,陈太太说道:“我瞧燕鸿少爷与旁人大不一样,这满身周正的气质,倒瞧着像是大学生。尤太太有这样一个弟弟,可见是很有福气的。”
她是新来的,不晓得这家里的禁忌。红英只是笑了笑,并不说话,燕鸿少爷更是不搭腔。
牌桌上一时有些安静。
红英早已经注意到,自燕鸿进来以后,陈太太是真恨不得在他身上长一对眼睛,这新寡的人一派如饥似渴的寒酸模样,却偏要矜持,不敢瞧透了。也怪不得燕鸿,他生得一副好面孔,骗得了她一个,当然能骗第二个。
正好听见牌桌上又谈起上海新开的饭馆,红英乐得顺水推舟,说请陈太太介绍一家西餐馆。陈太太也机灵,说:“下回我带尤太太去。只怕他们宰生客。”借机要留下她的电话。
红英终于正面看了燕鸿一眼,他显然不耐烦与女客们久作寒暄,站在她身后,微微垂头耷肩,似乎长腿长手没个安处。但这家中是她做主,他也仰望着她,所以不能不迁就她的脾气。
红英慢吞吞地打出一张牌,似笑非笑道:“我这会儿不得空,燕鸿,你替我抄在电话簿上。”
临了饭时,陈太太喜滋滋地回去了——没有一位好心的人提醒她,全要瞧她的笑话——这几日恐怕不得安睡,痴心等着他电话呢。
夜晚,燕鸿在楼上读书,红英上去看他,倚在门口并不进去,而他背对着,正伏在案上。不晓得是睡着了,还是故意不理她。
还是她先开了口,语气颇有些好笑:“怎么,真生我的气啦?”
他还是不理人。读书越多脾气倒越显得古怪了,红英忍不住在心底埋汰一句。
外面的人都知道是她供着他读书。谣言传得难听,她也想过计策,对外只说是同宗,总还是个避讳,不然她姓尤、他姓燕,又同进出一个屋檐之下,换谁都瞧不出什么正经的事情来。只是他不肯。这种不肯落在心田上,不能别有想法。
“谁叫你总不肯跟我姓?”她漫笑,神色间晦暗不明,好像在怨他。
2
“与你姓……难不成要我认你做亲娘?”
他坐直了身,背脊线条很僵硬,终于不能装听不见了。
“哎哟!”红英倚在门口,捧着帕子笑弯了腰,“哎!我哪能生出你这样大的儿子来?”
话是如此说,然而当屋内微黄的灯光照在她面上,却使她心生一阵恍然,忍不住想此生若没这颠沛流离的际遇,只怕自己早已安心地在老家相夫教子——真要有孩子,大概也已经到了读学堂的年纪了。
掰着指头算一算,还是七八年前,清末乱糟糟的时候。
红英那会儿正值二八年华。族里给她与严家自幼定了姻亲,原先讲好只待她及笄,便要过堂成亲的,后来因为严家哥儿出远洋读书,两家便将婚事推迟了。
岂料一年后,红英母亲病重,念及她此后一人在族中孤立无援,便写了封书信给严家,要将婚事先办下来。
严家自然无不应允。婚事办得盛大,红英欢欢喜喜地嫁了过去,直到拜堂成亲时才知道新郎官还在日本,没有回来。
三日归宁,母亲在病榻上拉着她的手,叹息道:“你是严家的媳妇儿,还当万事体谅。”
闹是不能闹的,母亲还吊着一口气,只盼着她好。况且严家待她不薄,婆婆又一再承诺,红英便安心在严家留下来。
她在严家勤恳侍奉双老,日日望穿秋水,等到的却是一封和离书。
红英怎么也不肯相信。尤严两家自幼定亲,在严哥儿出远洋前,她与他也并不陌生。
书信上他的意思,却叫她看不懂。红英在书房外偷听知道他在上海,便瞒着所有人亲自走了一趟。
一路上浑浑噩噩,幸有好心人结伴照料,才使她在上海见到了他。
一别经年,他的相貌已做了改变。唯独不变的,是他温和儒雅的性情。可就是这样一个温柔的人,也在她质问和离原因时,顿时变了脸色。
他在她面前痛述“旧式婚姻”的可恶,红英听得胆战心惊,良久都没有说出一句话。虽然不是不能明白他,但于他而言,她的存在就是“旧式婚姻”给予他的枷锁,又怎么能够真正地明白他呢?
那一次见面,两个人谈不上不欢而散。他还算有风范,亲自将她送回家中。但是两家都不同意他们离婚,为此,严家甚至将他锁在祠堂里,不准他再赴日本读书。
最后是红英偷了钥匙,放他离开。
他走了,婚姻名存实亡,而她还深陷其中。不多久,她搬回尤家侍奉病中的母亲,严家自知愧对她,由严母出面,收她做了义女。也算是全了尤严两家多年的情分。
母亲逝去后,她带着两家为她备的嫁妆,和赵妈去到上海。这一座城市正处于新与旧的碰撞中,既容得下贵女与舞娘同厅登台,当然也容得一个离异的女人粉墨登场。
她在上海贵妇中的名声并不好听。这多是拜燕鸿所赐,红英此时再看这不理她的人,一时间也很惊奇为什么要好心收留他?
那时候初来乍到,竟不小心迷失在小街巷中,他正是指路的救星。其实巷中行人不少,红英偏只捉住了他来问路,大概是因为他太面熟的缘故。只是这个人的眼神太讨人厌,总是盯着她瞧个不停。
红英不禁冷了神色,见他身上的学生服洗得灰白也仍在穿,料知他贫苦,便丢了银圆在他手中。
他似受辱,不豫离开。
两个人再见面时,他在学校戏台上滥竽充数,而她坐在台下观剧。红英面上微笑,看着学生们神情激愤地演着革旧从新的戏,心思却飘远了。
要按照他们的思想,她这整个人也都是“旧”的,理所应当要被除掉。可是学生们想法简单,一应喊着“新、新、新”的口号,却妄想撼动这千年来的“旧”——实在太幼稚,让她不由得嗤之以鼻。
红英是为他而来,此时却不愿意再看下去了。她拿上手包,转身出去。校园里尽是学生来往,她打扮不同,不免惹来非议。
最后,他追了上来。红英面露诧异,低头看腕上的表:“你逃啦?”
“你不也逃了吗?”
一语双关,似有所指。
早该知道不应看这一场戏,明明是她惹了他,谁知竟也给自己招来了麻烦。
3
红英忽然灰了心思。
正巧楼下赵妈找,她掸了掸衣袖,转身下楼去。客厅里有熟悉的声音,红英扶着楼梯把手往下一望,先倒怔了一怔。
严哥儿端正地坐在沙发上,赵妈一口一声“姑爷”不离嘴,听得红英与他面上都发臊。
红英是很惊奇在这时候、这场合见到他。上一次见面,还是她拿钥匙解了他的燃眉之急,两人匆匆一别,都没来得及讲什么好话。
不过她到上海之后,多亏他托朋友替她找下这住所,也难怪他今日能找到这里来。
他显然并不比她从容,一杯水反反复复拿到嘴唇边,也不见他喝下。
红英坐在他面前,沉静片刻,问他:“大哥,你这次来,可是有什么要事吗?”
“母亲去了。”他目光中露出沉痛的神色。红英一愣,也不免为之伤怀。严母一向待她不薄,今时今日竟不能去她灵堂上尽孝,实在使她難过。
两个人简单聊了几句。严哥儿踌躇半晌,终是慢道:“母亲临终前同我说,今生唯恨与尤家离婚……未见妹妹,是我对不住母亲与你。”
闻得“未见”二字,更使红英心中一震。
她与严哥儿青梅竹马,小时同在庭院中玩耍。他偶习得诗词,因顾念“红英”等同“余花”,便玩笑似的用晏殊“心事一春犹未见,余花落尽青苔院”一词,给她取了“未见”的小名。
词中后阕又有“百尺朱楼闲倚遍。薄雨浓云,抵死遮人面”一句,那时候她苦守闺阁,日日念着这首词,盼望他归来,岂料等来的却是背信弃义的和离书。
此时红英叹气道:“大哥,你没有对不住我的。”她后来偷听才知道,他自始至终在拒绝旧式婚姻,如果不是严家刻意对他隐瞒,他未必会做这忘恩负义之人。
万幸是她还没来得及喜欢上他。年少时在庭院里的幻想终究是算不得数的,他二十几年的人生中,她缺席了那么一大块光阴,再要她以婚姻之名与他捆在一起,就连红英也替他委屈。
所以再怎么也怨不到他身上去,真要怨恨,也是这个时代的错误。
赵妈送了他出去。红英独自在客厅里伤心,偶一抬头,竟然看见燕鸿站在楼梯之上。不晓得什么时候出来的,也不知道他听见了多少。
红英一向不跟人提起往事,别人喊她“尤太太”,也只知道她曾嫁过人,余事倒肯去嚼舌根,却只有一个“燕鸿少爷”好讲。
其实他二人从来清清白白,红英是坐得端、行得正,敢说“问心无愧”,不怕人言。她对他没有企求,外人不明白,但他心中一定是知道的。
红英有时候冷眼旁观,倒也能察觉出他几分小心思。
这会儿,红英上楼去卧室,路过他时,听见他低声说道:“原来是他。”
严哥儿在上海界颇有一些名声,燕鸿是读书人,认得他一点都不奇怪。但他的语调压抑成了另一种音色,落到她心田上,不知怎么也震惊了一刹。
“作茧自缚”四字蓦地浮上她心间。
4
世人惯会趋利避害,自那一日有人看见严先生出现在老式洋楼之后,尤家这一方小客厅里更多了达官显贵的太太们——无不是要来攀交他的。
背地里她们都讲,严先生对元妻颇多照顾,想必旧情未了,总有一朝再续前缘。闲话传来传去,赵妈是最高兴的,还特地在红英跟前提了。
红英只是笑了笑,并不反驳。这一番情景落在有心人眼中,更是议论不断。
红英倒不是不肯澄清,只是这几日来,她自个儿心思乱麻一团,白日里勉强忍住了不想,但到了夜半时分,那个人也要追到梦里来向她问个明白。
干脆就不讲清楚,好断了自己的胡思乱想。
这一日,红英在家中与人约了麻将局,牌桌上只有一位相熟的李太太,瞧出她心绪不宁,左右望了一望,捂嘴一笑:“怎么这许久都不见燕少爷啦?”
红英只笑道:“他这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别管他,我们只管打自己的。”
其实她是知道缘由的。这段日子以来,尤家宾客满盈,他不喜热闹,从来早出晚归,刻意避开这群聒噪的太太。红英巴不得不与他见面,自然不会去问他。
谁知今日却不巧,刚提起他,他又到场了。
“说曹操曹操到。”李太太热情地招呼他,“燕鸿少爷,好久不见,近日无恙吗?”
燕鸿站住脚,含笑点了点头,也问她安好。
这一声气儿太熟悉,倒叫牌桌上另一位姓陶的太太转头望了过去。她定睛一看,不免一惊道:“韩少爷,你怎么在这里呀。”
“什么韩少爷,陶太太认错了人吧。”另一位太太旁观笑道。
李太太附和道:“正是呀,这一位姓燕名鸿,你这陶太太,怎么反倒给人多冠上一个姓氏来?”
“叫燕鸿吗?那更错不了了。内务次长韩公家的小少爷,正是叫韩燕鸿。我在席面上亲眼见过的,绝对错不了。”陶太太不服气,将疑问抛给他,“韩少爷,请你来说,我到底认错了没有?”
客厅内气氛一时很凝重,因为他始终没有吭声。李太太左右看看,也察觉出不对劲儿来。这样子多半不假。
只是不知道这尤太太是不是也蒙在鼓中?
李太太向红英望去,只见她面上笑吟吟的,正伸手去桌中心捉了一张牌,始终不抬头看他一眼。
她在一片惊诧的氛围里做了碰和。
韩燕鸿站在客厅里不言不语地看着她。她终于抬起头来,似笑非笑道:“原是我有眼不识泰山,竟请了一尊佛到家中。”
红英指腹摩挲着麻将的牌面,一时觉得索然无味。她讪讪地丢开,道一声歉,三位太太都是有眼力见儿的人,忙告辞离去。
红英自是回了房,一晚灯火不熄,她孤零零倚在床背上,也不知心思飘到哪里去了。隔日出来听见赵妈讲,凌晨里韩府就有人找上门来。他没有惊扰她,一声不吭地走了。
先两日还算平静,唯独洋楼里太静了,使她沉不下心。再后来,倒又习惯了——谁也不是缺不了谁的。
突然,楼梯间的电话响起来。
赵妈年纪大了,在她自己房间里休息时,耳朵总是背,听不见来电。而红英满腹心事,等听见时,铃声已经响到尾音。蓦地断了一会儿,很快又不依不饶地响起来。
现在接近傍晚了,“丁零零”的声音,闹得整栋洋楼都不安宁。这个时候了,哪儿还有什么要紧事呢?想到此,红英顿时醒悟过来,站在电话前犹疑不决。
只有他才这样的不识趣。
然而事到如今,他们之间还有什么话好讲吗?
可是铃声催得紧,红英相信他会固执地一直打——但她怎么能让铃声响彻通宵?就好像是她非要与他较劲儿似的。
红英叹了口气,忙拿起电话。洋楼安静了,电话里也是一片寂静。
她手都快冻僵,也不知隔了多久,他终于说话了。
“我母亲想要见你。”
5
韩燕鸿轻轻挂了电话。
他的长兄背靠在门边,只是道:“你不该让她来的。”
隔了几日,红英却是如约登门拜见。丫鬟们引着她过廊道,一路到了一间老屋外。庭院里围坐着三个人,一边含笑说话,一边剥着莲蓬。
见她来了,一时没人说话。还是一位做主的中年妇人先丢开满手的莲蓬,左右喊丫鬟们给她看座。
韩太太道:“原是老太太要见你的,不过这会儿正值老太太午睡,你来坐,稍等这一片刻。”韩太太此时看她,也很感到意料——原以为是上了年纪的妖媚妇人——不然哪里有手段迷得住正年轻的读书人?岂料这尤红英看着竟这样小,不见得比燕鸿大,更不像个有心计的妇人。
她一时间迷惑了,沉寂下去。韩太太身旁瞧着年纪小的两位,正是她媳妇儿与女儿。大少奶奶见了红英,热情地招呼她过去,韩小姐面薄,倒是不吭声,只是偶尔抬了眼悄悄打量她。
大少奶奶道:“鹄哥儿哥俩一早出门去了,一会儿也就回来。你不要拘束,只当是在自己家中。”
这位少奶奶显然没心眼说错了话,惹得她婆婆刀眼一飞。红英却在恍惚间记起来,这位大少奶奶原应该是许配给韩燕鸿的,后来阴差阳错,不晓得怎么竟嫁给了长兄韩燕鹄。
这样一想,再打量她言行举止,不知怎么地,忽然整颗心都发起涨来,酸涩得异常。
韩老太太这一个午觉,足足睡了一个半时辰。日头都快偏西了,还没有醒来。红英知道她们是故意冷着她些时候,要她先掂一掂自己的斤两。
其实太可笑。她又没有打算嫁进韩家,为什么偏要在这里看她们的脸色?红英正打算离开,一转眼,韩燕鸿与他长兄穿过月亮门而来。
红英只好按捺住,暂时不提离开的话。
隔了好些时候没见他,现在再仔细一瞧,真恨自己怎么如此眼瞎,竟瞧不出他满身贵族气质。
因有家人在场,他只与她寥寥讲了几句话,红英应得也很心不在焉。
而里屋的老太太不愿委屈孙子,也终于肯醒来了。
红英进屋去拜见,老太太对她好言好色,红英却像是不识趣一样,一应疏远而礼貌地回应着。老太太暗中谈及婚事,红英只作听不明白。问得急了,就将自己撇干净。
老太太见她无意,虽然心底骂她不识好歹,同时又不免松了口气,开心起来。这一聊,留她用了晚饭,才肯放她离开。
韩燕鸿来送她出去,一路上面色阴沉。想必又惹到他哪里不愉快了。
无非是她不肯应承婚事——她又不傻,如何不知道这府里有多大的陷阱等着她?除了他,满府的人恐怕没有一个待见她的——更何况她从来没有嫁进来的想法。
一路上,她沉默着不说话。
他完全明白了,不禁苦笑,很为自己的自作多情懊恼。他低声道:“我打定主意拿婚姻来表明我的心意……你却以为我要禁锢你。”
红英闻言,面上虽若无其事,心底却不免为他,也为自己露出几分怆然的感情来。
6
自此一别,她与韩燕鸿之间顿时变得若即若离起来。
但尤家的麻将局比往常还要更热闹。原先一向瞧不起她的太太们,忽然将她高看一眼。
因为韩燕鸿虽只是韩公的庶子,但到底也还出身名门,是忠良之后。况且,他相貌生得周正、气质也出尘,早前就不知道有多少家太太眼红,盘算着要将女儿嫁给他。
这一转眼间,竟被尤红英这样一位已经离异的女人慧眼,先捉住了机缘——暗地中嫉恨她的不少,但红英这番本事,也不能不使人佩服。
她受韩太太的邀,去了一趟韩府的经过,也早已经传遍了。这其中意思颇值得探究,可是众人看她岿然不动,不免更是油然生敬。
相熟的李太太也按捺不住,在牌桌上似真似假地笑问她:“外面都讲你吃定了韩小公子,我们羡慕不来,但你好歹也该吐块骨头出来,给我们瞧一瞧热闹呀。”
红英含笑不说话。
她这一副在爱情中气定神闲的模样,又使大家都对她肃然起敬。另一位太太笑道:“活该韩小公子拿尤太太一点办法也没有!谁叫他瞒得这样久?白瞎一副老实的相貌了,害得人大吃一惊,出尽洋相!”
大家都笑,红英也笑。
“该我和了。”她笑吟吟地推了牌。
正在这时候,赵妈过来说有人找,三位太太心照不宣,并不吭声。红英起身来,道了声歉,只笑道:“现在是我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外人不知详情,一点也不明白她心中的苦。
韩府门庭高深,哪里容得下她?他显然也心知肚明,但非要一试。这一试,是试她对他有几分情义,也是试探她肯不肯陪他一起对抗旧家族的期望。
她不肯,所以她不应。
两个人将彼此逼到这一地步,那还有什么好讲的?
他在电话中没有多谈,但听他语气,想来是很失望的。
“我以为你知道的。”红英丝毫不介意他失望,还有心情笑得出来,“之前那一桩婚姻中,我才是被抛弃的那个。因为我尚有一分骨气,不会甘心作弃妇……而我现在还有一分气息,也就不会任自己再跳进同一个火坑里。”
她好不容易从旧时代中挣扎出来,怎么甘心再嫁进一个旧时代里?
红英道:“你不该考验我。”
爱情在这时代的背景下太渺小了。如果她不曾见过世面,也不会有想要挣脱这狰狞旧时代的心思,但有如果,她就不会遇见他。
红英叹了口气:“我经不起考验的。”
“我爱你,我有什么办法?”他喃喃说道。红英闻言只觉胸腔一震,电话也快拿不稳了。他从来别扭,不肯提一句暧昧的话,这会儿情不自禁,竟然隔着电话讲了出来。
红英嘴唇嚅动,想要说话,电话那端却像是突然醒悟过来,逃似的挂掉了。
红英握着电话一阵发愣。她明知道韩府对她的身世讳莫如深,却也欣然同意亲赴,难道就没有考较他的意思吗?
试来试去真没有意思。
还不如他简单一句“我爱你”。她也爱他呀,那么为什么总要弄到一败涂地的局面呢?难得有人不嫌弃她身世,还肯讲一句真心话。这时代里扰扰攘攘的,红英身处其中,原以为练就了一颗石头心,现在却只觉得自己好似要动摇了。
7
他还是偶尔打电话到尤家洋楼来同她聊天。时日一长,赵妈也知趣,听见了也当作不晓得的样子。红英没办法,只好去亲自接了,捧着电话听他说话。
那一句“我爱你”,他始终没有再提起。就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冒失的事情。
但红英知道,一切都不同了。她已经不能再抗拒他,幸而他没有察觉,抑或他也有所知,但乐于冷眼折磨她——正如她当初冷眼任他惹上自己这麻烦一个样。
有心人也慢慢看出来,她疲于爱情中,尤家的麻将局渐少,渐不热闹了。
外人都等着瞧她的笑话。红英甚至疑心,以往与她有嫌隙的太太们一定开了赌局,赌她竹篮打水一场空——既嫁不进韩府,又终究还会失去他。
然而当事人却有闲心,在电话中约她出去散步。
红英懒懒地,揪着电话线不吭声。他知道她是答允了,再多讲两句话,就挂掉了电话。赵妈走过来看她一眼,嘀咕着说了一句“糊涂”。
红英知道赵妈是刻意要讲给她听,当即装作没听见,只是默不吭声。赵妈见她不理会,也无可奈何,摇摇头走了。
到了约好的见面时间,她在咖啡厅前等他。上海街上热热闹闹,似乎每一个人都有一段约会,着急去赴。
红英低头看腕表,抬头的一瞬间,正看见他逆着人群往她这边来。这会儿明确知道这千万人中,只有他是为她一人来的,不能说不感动。
她突然笑了一笑。
他有些好奇她的笑,但到底没有问她。
她这人脾气是有点古怪的,要按照他的意思,大概是有一点“欠可爱”。可是这话不能告诉她,因为知道她一定会生气。
反倒是红英先含笑说出来:“我们再不要故弄玄虚了。”
爱情已经够玄乎的了,偏偏他们两人都不坦率,非要计较太多,不肯冒失往前踏一步。
红英在心底叹息一声,没头没脑地突然道:“我听说北平的学生闹大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迟早也要殃及上海来。”
在这个乱糟糟的年代下,或许可以容得下一对真心人吧?
红英看着他,他不置可否,微微笑了笑。
街道旁排列着密密麻麻的店铺,他们慢慢散步,不知不觉走到电影院前。
他突然站住了脚。
红英没察觉,一顾往前走。手不意外被他紧紧捉住了,红英回头,只看见他在笑:“你还欠我一张电影票。”
红英诧异地笑了,不免啐一口道:“你胡言乱语的,谁要信?”
韩燕鸿见她一无所知,终是叹了口气,将往事都交代出来。
他自十岁起,一向独自在外游学,七年前,家中有要务催他回去,他就赶了连夜的一班火车回上海去。岂知旅途中遇见一个魂不守舍的小姑娘,哭哭啼啼地说要去上海寻夫,韩燕鸿当时年少有义气,便一路照料,将小姑娘平安送到了上海。
红英自然听得出他口中的小姑娘是谁。现下她竟不是先惊异他们早有前缘,而是听见他一口一声“小姑娘”,先臊红了脸蛋。
他道:“到了上海,我见你还是灰心丧气,正巧路过电影院,我便说请你去看电影。谁知道买票的空隙,你竟然就不在了,害我一通好找,疑心自己弄丢了你。”
再见面,已经是六七年后。她的妆容打扮已经大不相同,但他还是一眼认出了她,当她捉住他的袖子时,他原以为她也认出了自己。
他正想讲,“这么多年,原来你还在这里”。却不想她只当他是问路人,那一刹那,他心中不是不气愤。他惦记了她六七年,日夜担忧她的安危,但她浑然不记得他。也是因为这一段鬼祟的心思,他做了学校戏台上的逃兵,下台去追她,也由此缠上了她。
红英微微张着嘴,半晌后,不禁笑道:“怪不得连赵妈也骂我是糊涂虫,我与你竟有一段前缘——你怎么不肯早说?”
早说,你又一定不肯上心。韩燕鸿忍不住在心中埋怨她,她显然也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坏,“扑哧”笑了一声,大方承认过错:“既如此,那我请还你就好了。”
近日正有两场电影在播,一场爱情电影,一场悬疑电影。她在宣传牌前端详许久,明知道他想看什么,但偏不如他愿,故意说道:“我们去看悬疑电影,好不好?”
他有不同意见,执着她的手不肯让步。
红英笑吟吟地望着他,说:“哎,这么部爱情电影有什么好上座的,你我现在不正上演一场吗?”
戏台子上有千种悲欢,这戏台子下又何尝不是万种人生呢?
红英一时恍然,原以为自己这人生的戏早在五六年前就唱完了,谁料现在才开场——是这时代的幸,既容得下旷古奇闻各种怪诞,自然也容得下她一个小女人的爱情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