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城晚报全媒体记者 艾修煜
10月19日至29日,以“起”为主题的第十届乌镇戏剧节在浙江乌镇举行,进入“戏剧时间”的古镇再次掀起戏剧狂欢。
在十周年这个颇具意义的时间节点,乌镇戏剧节发起人之一兼常任总监、著名导演赖声川组合乌镇西栅内有着上百年历史的洪昌弄及巷弄东侧的沈家戏园两个场景,在一个81.5米长,不到2米宽的狭长空间里,创作了他戏剧生涯中的第41部剧作《长巷》,借一老一少两位主演和少女、小丑、打更人、乐手等角色,讲述关于时间和生命的诗章。
演出期间,赖声川接受羊城晚报记者采访,他阐述了新作的创作动机;回忆了乌镇戏剧节从最初名不见经传,到如今汇聚全球大师名团、向市场输出众多青年人才的成长之路;并结合当下生活回应了诸多萦绕在观众和青年戏剧人心头的关切之问。
敞开自己,新作《长巷》大胆发表意见
羊城晚报:创作《长巷》的动机和缘起是什么?
赖声川:2014年,我曾在乌镇白莲古屋做了一场秘密实景空间戏剧《梦游》,没有预告,不对外售票,观众就凭缘分来看。我很怀念这个创作过程。
到了去年,杜可风在这儿拍纪录片,我来探班。在下雪的氛围里,我从沈家大院探头出来,看着洪昌弄这条长巷,突然冒出一句话,“哪一天我们找个年轻导演来在这里搞个戏”。万万没想到,最后这个“年轻人”就是我自己(笑)。
羊城晚报:《长巷》中是否有一些区别于你过往作品的亮点和不同?
赖声川:首先,虽然有《如梦之梦》这个戏,但我的作品其实很少跟梦相关。而《长巷》里有一种梦幻的感觉,这可能会让它完全不同于我其他的作品。
另外,在《长巷》里我写了很多关于自己的东西,这是30岁的我不会写、不敢写,写了会被骂的——“你是谁呀?你几岁呀?你在讲什么?”我现在终于有个几岁了,所以我可以说一些话。
我不是一个自传式的作者,不是很想把自己的生活经验放到戏里面,甚至我自己的想法都不见得会在戏中直接说出来。但这一次,我比较勇于发表自己的意见,让《长巷》的故事在一个类似梦境的状态中,甚至在一个最不可能做戏的环境中展开。
羊城晚报:戏剧对演出空间有基本的要求。《长巷》要在一个极狭窄的空间内展开,这种空间有何象征意义?
赖声川:确实,81.5米长,最宽1米8,大部分宽度1米2左右的演出空间非常特别,本身就会有一种隐喻,隐喻人生。另外,81.5米,这个数字接近中国女性的平均寿命,所以象征意义是跑不掉的。
《长巷》演出所在的空间,洪昌弄包括沈家大院,都有深厚的历史,我也花了很长时间去了解建筑背后、旧时光里那些男人与女人的生活。
不用再“求”人,成功开窗与世界交流
羊城晚报:本届戏剧节开幕式上,82岁高龄的戏剧大师罗伯特·威尔逊上台的那一刻让很多观众感动,他带来的开幕大戏《H-100秒到午夜》也很受欢迎。邀约他的背后有何故事?
赖声川:确实,他上台的那一刻,我也很感动。他讲的话就是我们心里的话——“不管你是谁,不管你的背景是什么,不管你的信仰是什么,剧场艺术可以把我们结合在一起。”
他的开幕大戏也给了我很大的刺激,他对精致细节跟干净肢体动作的要求,是我一辈子不敢要求的。
为什么我不敢要求?因为我知道他的做事方式。罗伯特·威尔逊每部戏的装台与合成时间,都要求剧场给他一个月!这也就意味着,一旦请他的戏来,剧场就要停业一个月。但是,世界上还是有很多热爱艺术的剧院愿意这样做,而他也只跟这些剧院合作。而一般情况下,剧场给一个新作品的搭台和合成时间就是3天。以后,我想我应该鼓励自己提多点要求。
羊城晚报:今年大批国外剧目回归乌镇,其中不乏大师名团。如今,要邀约这些国外剧团肯定比开始时容易多了吧?
赖声川:第一届真的是要发动人脉去求人。刚好,头几届的艺术总监是我,我要到处跟人家讲,“乌镇,中国,你来就是了!”其实我当时的底气不足,因为我们心中虽然有梦,但还没真正做出来。
现在,可以跟大家报告一下,情况已经完全倒过来了。顶尖的团队会主动跟我们联系,问“今年有没有机会?”“我们什么时候能来?”我的邮箱里塞满了邮件,还会时常被催问“我的邮件你收到没?”“我发给你的资料你看了没?”
十年前,我们的心愿就是借乌镇戏剧节开个窗,让“中国看到世界,让世界看到中国”。现在国外各种戏剧团队已经形成了一个共识——“如果你有机会去乌镇演出,那会是一个很美好的体验”。
羊城晚报:戏剧节巨大的宣传效应吸引了很多“戏剧小白”走进剧场。有不少观众会担心自己不够专业,不知道该如何做功课。
赖声川:很多戏完全可以不做功课就来看。
比如说,开幕大戏《H-100秒到午夜》,真的要做功课的话,你是做不完的。威尔逊所用的图腾、符号、舞蹈、肢体语言、美术风格……太浩瀚了。但是,这些重要吗?未必重要,最后还是以观众感受为准。
很多人问我看《暗恋桃花源》《宝岛一村》要做什么功课,我的回答是:“不用,你来看戏就好。”
当然了,有些戏比如《培尔·金特》,原著已经成为带有指向性意义的经典,观众如果完全不懂原型的话,会捕捉不到一些内涵。所以,不用做太多功课,但如果是个经典作品,你应该了解原型,这样会得到更多的乐趣。
无惧AI,对“30秒可得的快感”保持警惕
羊城晚报:眼下,来乌镇戏剧节的人越来越多,票秒空是常事,甚至有观众为了看青年竞演凌晨四五点开始排队。但是,戏剧行业对于年轻人来说仍是一个比较辛苦的行业。作为前辈,对他们有什么忠告?
赖声川:今年的青年竞演我们要从500多个作品中选18个入围,竞争相当激烈。年轻的戏剧人需要付出很多。
戏剧确实是一个非常辛苦的行业,需要非常多的时间投入。大家会发现全世界的戏剧人一见面都像兄弟一样。为什么?因为我们有共同的人生体验,我们都是做剧场的,知道剧场的辛苦。但是,说实话,我没有看过一个剧场人说他不开心。这个工作辛苦,但是快乐!
我觉得对年轻人来讲,要把重点放在创意上,不要去想太多别的。市场、商业化……这些都暂时与你无关。先有好的创意、前卫的艺术,才会有好的商业反馈。
我常常讲,钱是买不到一个好戏的,用钱堆不出一个好作品。甚至,没多少预算也可以做出好的作品。《暗恋桃花源》的成本高吗?我们为了节省舞台工作人员,全部让演员自己搬道具……到现在,这个戏演了37年。有些投资巨大的戏,反而是一次性的。
羊城晚报:十年来,戏剧观众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赖声川:我们都无法忽视手机的影响。现在很多人只要手机在手,他的人生就满足了。这是很可怕的一件事情。
我最近常想到一句话就是“宽屏越宽,我们的生活越窄”。很多人在手机里寻找最多30秒就能得到的快感,然而我们的戏剧,长的七八个小时,短的90分钟。如何让观众放弃30秒快感而选择90分钟的等待?这对戏剧创作者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挑战。
羊城晚报:眼下,AI(人工智能)频频“入侵”音乐、写作、绘画等创意界。你会担忧AI对戏剧的影响吗?
赖声川:我相信AI能做戏剧,我也相信AI的作品是能看的,但我绝对不相信AI能做出伟大的作品。也许有一天我会错,但是目前我感觉AI毕竟还没有灵魂吧。
羊城晚报:今年是第十届乌镇戏剧节,下一个十年,你对乌镇戏剧节有什么期待?
赖声川:说实话,在办第一届的时候,我们连第二届都不敢想。没想到一转眼,第十届这么快就来了。哪怕走过十年,我们依然觉得乌镇戏剧节是一个很脆弱的生态,我们要努力保护好它,不会轻易地去扩张。我们会守着我们的本分,乌镇有多大容量,我们就做多少事情。
但是我希望两件事发生:第一个就是中国戏剧人创作的作品越来越多,而且越来越好。第二,希望不只是外国团队参与,更要有外国观众来看戏,最好能够达到观众总量的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