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届柏林电影节即将步入尾声,国内影迷最期待的便是入围本届主竞赛单元的两部华语片能否在柏林拿下大奖。其一是刘健导演第二次入围柏林的动画新作《艺术学院》,其二便是我们今天要聊的这部,张律导演的《白塔之光》。
影片《白塔之光》剧组亮相柏林电影节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影片《白塔之光》由张律执导,辛柏青、黄尧领衔主演,田壮壮特别出演。故事聚焦于美食记者谷文通的生活:离了婚的前诗人谷文通转行去干美食记者,他最近从姐夫那里得知父亲的消息,曾因疑似流氓罪被扫地出门的父亲正居住在北戴河。
谷文通的搭档——美食摄影师欧阳文慧同样来自北戴河。两人的性格大为不同,却彼此暗生情愫。同时,谷文通也在偷偷地调查自己父亲的现状,试图还原当年的真相。高中同学聚会越来越冷清,前妻那边也出现了些问题……
影片中,男女主角的设置充满对立性,一内敛,一灵脱。这样的两个人,由搭档而彼此衍生出感情其实并不奇怪,两个人的结局也在意料之中。
我们从影片最后的“影子戏”便可见一斑:两人喝完大酒,在白塔前的路灯下蹲伏,惊觉自己没有影子,而后抱在一起,重新出现影子,此时两人的感情已处在一种崩溃的边缘。
饰演谷文通的辛柏青老师演得尤为出彩,将一个中年文艺男性的失意、落寞、无奈,演绎得淋漓尽致,同时保持着成年人惯有的“客气”,更加用力地压抑自己的真实所想。
他这种压抑的感情,直到“同学聚会”那场戏,才被借着酒劲爆发出来,他对着远在巴黎的老同学声嘶力竭地唱着那首《北京欢迎你》,使得人物弧光在这一刻达成突破。
而在电影片尾处,当谷文通极具侵略性地向女主角的朋友南吉问出“你们(指南吉和欧阳文慧前男友)到底睡没睡”时,他的那种“客气”终于崩塌,他的人物弧光也最终得以完善。
纵观这部电影,可以说是“乐景衬哀情”的典范,其“乐景”是来源于北京及其文化背景自带的喜感与厚重感,整个观影过程笑声连绵。不愧是张律导演,能够以这样幽默风趣的姿态,来讲述如此悲伤的一部电影:两个故事,无数段人与人的关系。
这次,导演摒弃“三人行”的经典关系,转变为“多人行”。究其原因,导演称这部电影非常适合构建“多人行”的关系,就像他以前的电影很适合“三人行”一样。影片中,两个主角的那种情感状态就是兜转于多人之间,如果没有其他人的关系或视线存在的话,他们是很难走到一起的。
影片《白塔之光》的片名源于白塔寺附近一家青年旅舍,而英文片名“The Shadowless Tower”可译为“无影塔”,便是指北京白塔寺中的那座白塔。传闻说,这座白塔无论在什么时间段都没法发现影子,它可以说是本片的重要线索与意象。
对于白塔这个意象,导演这样解释道:“北京是一个方方正正的城市,不容易迷路。人们却难以在内心找到真正的路途。在北京有这么一座浑圆的、向上的高塔,能给人们安慰感。”
创作《白塔之光》的灵感,则源于张律导演的一次偶遇。早在拍摄电影《柳川》(漫长的告白)前,导演曾前往北京讨论剧组的制片工作。某天,导演带着工作人员来到西四的一家延边冷面,吃完后消食,就溜达到小时候经常闲逛的白塔寺附近。
当登上离白塔寺最近的一家咖啡馆二楼的露台时,张律导演惊讶地发现,原来这座白塔是如此具有压迫感。可能是因为视角和距离的原因,他小时候从未注意过这一点。由此,他便萌生出要创作一个关于北京、关于白塔的故事。
时间线拉长,来到导演拍完《柳川》后。因老家有急事,导演便从韩国飞回北京。在广州隔离的过程中,他的脑海里不断地浮现出白塔的影子。于是,在十四天的隔离期间内,他埋头完成这个剧本。这就是《白塔之光》的起源。
张律导演惯用的“长镜头带动时空变化”的独特技法,在这部电影中依然颇为惊艳。尤其是影片的最后一镜,有种让人从梦中惊醒的恍惚感;固定镜头将人物框住,把胡同的纵深感展现得颇有意蕴;而人物的对话则始终都在引导着镜头,让对话中的镜头语言显得更为灵动。
镜子,也是影片中非常重要的一个视觉元素。男主角谷文通跟自己父亲解开心结,在镜中翩翩起舞,这是整部影片中让人难忘的一个时刻。两人在镜中互相审视着对方,看到了在现实生活中不曾观察到的对方,这代表着两人的放下与解脱。
最后我想谈一个有趣的文化隔阂现象。任何一部电影,都必然与故事所在地的文化息息相关。由此看来,《白塔之光》其实非常本土化。因此,在整个观影过程当中,我们中国的观众对影片信息的接收程度显然是要高于外国观众的,乃至于国内的北方人也要比南方人更能理解影片中的一些细节。
例如要往卤煮里放香菜时,厨师的动作与面露难色,究其原因是饮食文化差异。这点在本届柏林全景单元的法国电影《丛林野兽》中也有所体现,我们很难去理解欧洲的蹦迪文化,就像他们很难理解《北京欢迎你》对于我们的意义。
但是有另外一类电影,正在电影节上迅速异军突起,即以《前度人生》为代表的,我愿称之为“全球化电影”。它并不扎根于单纯的韩国或者美国文化,而是进行了一种融合,让所有在场的无论韩国观众或欧美观众都能深入地沉浸其中。当然,两者并没有高下之分,仅是一点不同的发现。
以下是张律导演在柏林电影节接受群访时的问答记录。我们的记者也参与了这次群访,借此精选部分干货,供影迷们参考。
记者:影片结尾处,男主谷文通跟女主闺蜜南吉之间有一场对话。他问,“你有没有跟他睡过?”他很客气地问了这样一个很不客气的问题。他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出于什么目的?因为这个问题其实相当不客气。
张律:当然不客气,而且是侵犯,甚至是有力的侵犯。有时候当一个人客气到极度的时候,日积月累他就会有爆发,他自己也知道。哪怕是一个最文雅的人,在生活的某一个瞬间他也可能会爆发。他在影片中的情感是妻子出轨了,父亲又是这副模样,稍微有一点暧昧或者说互相吸引的女孩又是跟着她的前男友离开了,等于他最终又是什么都没有了。人有时候就是会这样莫名其妙,最客气的人说最不客气的话,这就是我们的生活,我们人就是这样的。也有可能是非常激烈的人,在某个瞬间因为某个记忆,可能变得都很温柔,都很难说。
记者:影片中的那座“白塔”是一个很重要的意象,您能够简单解释一下它的深意吗?
张律:没什么深意。只是这个城市里有一座白塔而已,谁生活的街区如果有个异质的东西,你也不会太去深究跟我有什么关系,或者有什么深意,只是你潜移默化地心里有这个。就像说到颜色问题,整个北京的基本颜色就是灰色,夹杂着带有等级差别的朱红色。所以说,这个白色的塔,其实跟北京人、跟北京的天气、跟北京的空间是异质的。
记者:借由您刚才提到的颜色对比,我想到电影的片名叫《白塔之光》,仿佛是照亮了一些灰色地带,这是我的理解。就像您在发布会上说的,北京这座城市整体是方方正正的,但人们的内心却很容易迷失。我想问,您选择“白塔”作为片名,同时又发生在北京,但为什么非得是北京呢?是您觉得当下在大城市的人容易有这种迷失的心态吗?
张律:我觉得差不多,因为我对北京熟嘛,对吧?你对这个空间熟,或者你对这个空间感兴趣才会去拍的。“白塔之光”确实有点积极向上(笑),但是说到这个片名真正的来源,你可能会很失望,或者跟积极向上没什么关系。因为我们剧组住的那家青年旅社就叫“白塔之光”。
记者:影片整体上都比较写实主义,但有一处情节是男女主角喝醉后,两个人在胡同口的灯光下,最开始没有影子,彼此拥抱在一起以后,影子才慢慢地出现。这个场景并不写实,并且影子这个意象也确实在影片中多次出现。所以想问您,这个设计是想表达什么意思呢?
张律:其实也没有太大意思,只要是在那周边生活的人,或者对那一带很熟的人,都知道白塔真的没有影子。我们剧组所有的人,各个时段都想去找到白塔的影子,就是找不到。这实际是建筑学上的一个奥秘,是不是宗教的意思,我不知道。但那附近的居民对白塔一直都有这个疑问,为什么没有影子。因为所有的建筑都是有影子的,人也有,但偏偏这个没有。
在我们的认知里,没有影子是异常的、违反常识的。当我们有影子的时候,其实对影子是肯定不会在乎的,就是我走到哪它跟到哪。我在,影子才在。但是,真的没有影子的时候,你会很空虚,会觉得心里发慌,甚至有可能怀疑自己是不是一个真实的状态,是不是实体。因为印证你是实体的影子不在。这种建筑学上的奥秘,跟人的情感是有关系的。
所以我在拍摄的时候,运用这个设计没有问题。他们两个人有着各自的身世、各自的情感,在交往一段时间后,其实发现他们就是不可能在一起。那一场戏后,两人的的人际关系就会变得很淡,甚至不见了,对吧?那天晚上又喝了很多酒,有时候喝酒就会有迷幻的感觉,原来你看得见那些原本看不见的,就是情感上的东西。这样的话,我们就沉浸在这两个人的状态里面,而且他们始终都在那一带活动,那就像白塔一样,突然没有影子。当然,我最后还是给了他们影子。
记者:您之前一直说想拍北京这个空间,那《白塔之光》在多大程度上满足了您这个愿望?您想捕捉的都捕捉到了吗?还有没有什么是您不曾捕捉到的?
张律:实际上,你想去捕捉什么东西的时候是捕捉不到的,你永远不会满意的。但是说,你试图跟这个空间再聊一聊,那么这空间是可以对话的。至于对话的结果是不是我对这个空间有更多了解,那不一定。但至少,在经历过这样的对话后,我觉得好像我的好奇心还在,我依然有那种以后还会跟这个空间发生关系的感觉。
记者:您刚才说,您想找一个适合北京人的生活状态,是不是对于这个状态的寻找,让您这次被迫放弃了从《春梦》开始的那种三人行关系。这部电影中并没有特别明显的三角,南吉的戏份也不是很多。但回看您之前的作品,包括《春梦》《福冈》《咏鹅》还有《柳川》,其实都是三人行的这种三角结构,您觉得是不是北京人不适合这种状态?
张律:可能是那段时间,我拍的这几部电影刚好都是三人行的关系,或者也是我比较喜欢拍这样的人物关系吧。但其实,最终还是多人行。我觉得,我们所有的情感状态都离不开多人的影响。就像这部电影,如果没有旁人的视线的话,他俩是肯定走不到一起的。所以说,这次我从三人关系又有了发展,发展成多人关系。
记者:之前在看《福冈》的时候,我就觉得您对同一代人有很多想法。直到现在,您又把北京拍到这个新的故事里面。我很想知道,您对同一代人有什么样的想法?
张律:作为电影工作者,我觉得年龄其实没有太大关系,你可能有时候会关注一个小孩的情感,有时候是一个中年人,有时候是一个老年人,都不一样。过去在拍《春梦》等那些电影时,我想展现的是接近中年的那群人的犹豫、彷徨。而在《白塔之光》里,辛柏青身上的这种感觉可能多一点,也就是男主角谷文通。他是一般中年,身上有一种看不到来路、也看不到前方的这么一个吊在中间的状态。他和他的女儿的关系,和年轻的业务伙伴的暧昧,还有他和父亲的这种关系,就全部都搅到一起,这可能就是中年的状态。
记者:昨天我在影院里看到很多在欧洲的华人,而在影片里也有像在巴黎的人,还有像欧阳文慧这样的北漂。感觉异乡人这样的一个主题,出现在您很多电影里。这种异乡的情感,是来自于您当年去韩国后的个人体验吗?
张律:都一样,我觉得所有人都是异乡人。现在的世界,所谓的全球化,就是异乡人。周边的哪个朋友,在巴黎或是在伦敦或是在纽约,都是那个状态,都差不多,最近真是。
作者| 方氏修远甫;公号| 看电影看到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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