诠释“二进宫”

《二进宫》是出生、旦、净的唱工戏，三人咬着唱，一句接一句，煞是过瘾。四十来年前，谭富英、裘盛戎、张君秋三位正值盛年，在北京中山公园音乐堂贴演全部《大探二》，三千人的园子满堂，唱得令人叫绝。

【音配像】《二进宫》（1960年录音）

音：谭富英、裘盛戎、张君秋

像：高宝贤、裘少戎、董翠娜

凡看此戏者，多以唱的如何来评判得失，很少仔细揣摩剧情和人物关系。三十多年前，我因约稿与北京人艺的邱扬兄成了朋友，时常一起聊天，有次“侃”起《二进宫》，我们觉得戏中大有机趣，人物心里各有打算，非常微妙复杂，不是简单的忠奸斗争所能概括。

这是一场权力的继承和再分配之争：老皇晏驾，太子年幼，李艳妃暂让江山给父亲李良执掌，不过想藉娘家势力来巩固权力，却上了李良的当，被困昭阳。满朝文武只徐杨二家反对李良，但各有各的心计：徐延昭乃开国功臣之后，官高爵显，深知李良若上台，自己不会有好果子吃，但手中空空无实力，只有先皇所赐那柄威严无比的铜锤唬人；杨波身为兵部侍郎，不过副部长级，算不上中枢大员，朝中大事本轮不上他说话，可是他的“杨家父子兵”，是实力派，这场权力之争对他未尝不是个机会。弄好了就能脱颖而出。“大保国”一番争论，徐延昭虽然正气浩然，却一点辙也没有，只剩下抱着铜锤去皇陵哭的份儿；偏偏遇上“忠心保国”手中有兵的杨波，老徐喜出望外，这一文一武有爵有兵，若联合起来何愁不在这场权力角逐中占据上风！于是三言两语后，徐、杨的联盟结成了。

二人堂而皇之进宫劝驾，开始了“二进宫”。看，他们堂堂正正，威风凛凛，一派无畏无顾、忠心保国的气势。但表里如一吗？二人心里怎么想？在唱中却露了馅。先是杨波还没进宫就耍滑头，流露退缩之意，一大段二黄慢板历数前朝贤良忠君报国的往事，怕什么“没有下场”，临上阵前又再“拿一板”，以退为进，叫徐延昭做出政治保证，再检验一下他们的临时联盟可不可靠。徐延昭宦海浮沉几十年，怎不懂这个，一段二黄原板讲了一通大道理后，信誓旦旦地做出“老夫保你满门无伤”，因为他还有象征权威的铜锤，护身还是成的。杨波欲擒故纵，这一招见了效，立时精神百倍，“舍死忘生闯进昭阳”。

【视频】言兴朋、尚长荣清唱《二进宫》选段

他们既为保国而来，进了宫，李艳妃向他们哭诉处境，二人却不伸手帮忙，谦之再三，反而说“何不找太师商量”。一段三人对唱的二黄原板，又是斗心机耍手腕：李艳妃是慌中无策，实心向徐、杨求助；徐、杨又要起花招，你推我让，谁也不接这保国重任，终于逼得李口中吐出徐、杨是忠良，李良是奸党。这还不行，最后李艳妃只好做出“跪死在昭阳”的绝然行动，恳求徐、杨。

要说徐、杨这一手够损的，不是欺侮这身困昭阳的孤儿寡母吗？但政治权力斗争是复杂残酷的，李艳妃与李良是父女，他们唯恐李艳妃的志不坚，之后再动摇变卦，那他们就赔老本了。所以必须把皇娘挤兑向无路可走的境地，他们得授的保国权力才是巩固的，不怕李良反扑。

徐延昭接过太子转递给杨波。杨波立时来了主意，这时的二黄摇板对唱刻画人物的心机谋算太精彩了：杨先唱“用手接过龙一条，二目圆睁把臣瞧。低下头来生计巧，浑身上下似火烧难以保朝。”以官卑职小难以应对真龙天子，再次伸手要挟，表面上装假，又称颂皇室。他的心思立时被徐延昭戳穿：“大人不必生计巧，你的心思某猜到。莫不是你保幼主嫌官小……”这后一句是个下沉腔，好像与杨波在嘀咕耳语，然后相视而笑，心照不宣。徐再转对李唱：“快把杨波加封号。”把矛盾又推到李艳妃前。李为了儿子的江山，这时什么也不顾了，对杨波许出大愿破格加封：“我封你七岁孩童戴纱帽……子子孙孙永在朝。”

徐、杨达到了目的，心满意足，这时又冠冕堂皇起来。连擢数级的杨波，身份大不相同，踌躇满志，对徐是“怀抱幼主叫皇兄，大明江山全仗你”，一顶高帽子送给徐延昭；徐心里明白，一举铜锤：“保国家——还要靠杨家父子兵！”说穿了实质，也表示我还有这上制昏君、下打佞臣的家伙，既是支持你，同时你也要小心点，别太张狂忘了我。在这场权力角逐中，徐、杨以实力加机谋获得全胜；倒霉的是李良，缺少政治斗争经验的李艳妃白受了一场窝囊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