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将英美文学研究学者陈永国的新书《阅读何为:文本、翻译、图像》,视作一个有关文本、翻译与图像的合奏,那么作者就是指挥,书中首篇《回归物本体的生态阅读》是负责调音的首席小提琴,其中提出的“生态阅读”概念则是本书的“标准音”。
这是一部关于阅读理论和实践的图书,从文本、翻译和图像这三个部分进行阐释。作者写道:“文学阅读的生态就是通过阅读对文学产生一种类似于关于家的认识,即把文学作为家来认识,认识到构成文学的各个因素就仿佛家的成员,其自身固有自己的内在价值。”文学之家就是文学的本体,就是文学及任何艺术所具有的“使人成为人”的审美价值和道德价值。文学本体围绕世界中的事、人、物展开,且有赖于一定的审美形式来表现,而文学批评与理论所讨论的阅读、阐释和审美判断,“构成了自然与人类精神活动之间出乎意料的聚合点,进而演化为文学和艺术创作中的不同类型”。作者举例“寻找圣杯”这一西方文学重要主题来说明,无论形式如何变化,文学作品总是包含特定步骤,最终归于“认识自己”。在这个意义上,14世纪的《高文爵士和绿衣骑士》、16世纪的《仙后》如此,到20世纪的《拍卖第四十九批》也如此:尽管主人公已用现代都市中的后现代女性替换了中世纪骑士,但在故事框架上仍可归入此类。
作者的书写从海德格尔讨论的艺术“还乡”天职这一经典命题开始,但也对海德格尔继承的哲学传统和提出的“物”的工具性进行了反思。因为“物本体”的生态阅读,是从“以物为导向的本体论”重新审视了人与世界的关系:如果把物(而不是人)置于存在的中心,那么物将不是被作为可被人、被文学描述认识到的存在,“从这种新形而上学的角度来看,物并不为人类而存在;物只为其自身而存在”。作者认为海德格尔提出的物的“工具性”不是把物当作单纯的物,而是与目的关联起来了。通过“物自体”在文本中的描述,作者实现了其所言的生态阅读:“这个方法抛弃了以往以人类为中心的叙述,而转向了众多世俗的细节,给传统的文学叙述撒了胡椒,以出乎意料的辣味颠覆了故事。”
在作者对这一传统转向的批判性思考中,《罗兰·巴特自述》中的“生菜、桂皮、奶酪、辣椒、巴旦杏面团”,乔伊斯在《死者》中不厌其烦描绘的宴会中的食物,帕慕克在《纯真博物馆》中的4213个烟头,全部得以理解。同样的逻辑,波德莱尔对1855年世博的批评、海德格尔将“农鞋”带入思想史,逼迫我们从“器具”思考“艺术的本源”也是如此。
有趣的是,本书充满了各类艺术形式之间互文式阅读的“叮当作响”,像是作者自由阅读情境的一个回响。作者回避了学术性写作的冷静文风,而用诗性的语言和延展性的分析,颇富启发性地为读者示范了“生态阅读”的各种可能性:这一人类的智识活动,如何穿过诗歌、图像和哲思的深沉地带,揭示某一时代或作家洞察的“真理”世界。
图像,在今天获得了前所未有的重要地位,它不仅被观看,也可以被“阅读”。而本书将图像作为文本进行“阅读”,很大程度上应是受到图像学理论代表人物之一的美国学者米歇尔的启发。别忘了,米歇尔著名的图像学三部曲:《图像理论》《图像学》《图像何求》的汉译者正是本书作者陈永国。因此,本书有些部分不仅是作者的私人阅读史,更是他的翻译笔记、译著题解和文艺批评实践。如果阅读可以如此宽泛,读者会对此感到困惑吗?在书中作者促使我们思考了这样的问题:在诸种文学理论、诸种文学批评、诸种研究视角各行其道时代,对文学、文学作品本身的批评还存在吗?在诸多的“主义”“研究”价值规定的状态中,文字何为?思想何为?同样,本书的书名就是这样一个提问。作者用一种阅读实践,试图展开自己在世界文学教学、图像理论翻译、诗歌批评与写作中的严肃思考,进而提出了这一问题:当图像与文本链接、民族文学与翻译文学的界限模糊时,阅读何为?我想,答案是清晰的,当传统学科的边界和艺术的界限受到挑战时,那么,就回到“阅读之家”吧:“文学的生态阅读就是要在人与书、书与物之间建立起没有任何污染的联系,使之回归到一种原始的生态环境,便于我们理解物之本性的一种生态环境。毕竟我们每时每刻都在进行各种联系,建立各种关系,都努力把我们周围发生的事件与我们心灵中突发的奇想或灵魂的震颤联系起来。”
最后,我想谈及本书值得读者深思和警惕的部分:提醒我们当代各类“主义”纷呈、“学”“评”林立,“研究”各异,阻碍了文学本体阅读的人,正是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介绍了诸多重要西方理论的译者。他希望我们走出杂音世界,摆脱由“学术产业”所生产的饶舌、平庸和匮乏,“焚烧借由此而覆盖在这个领域表面的一层层厚厚的废纸”,回归文学的生态阅读。这当然重要。但别忘了,作者的返璞归真是“阅尽千帆”之后的“此心安处”,他的确“跳得出来”,而我还是要劝年轻读者首先要“读得进去”。毕竟,阅读是对文本的解构和重构,是在可读、可听、可视的文字中寻找不可见的被掩盖的思想。
作者:郝岚 天津师范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