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永恒的追求,不光是哲学家的事,在中国,艺术家似乎更耽溺于永恒,因为永恒意味着一种绝对的真实,只有超越现实,才能体验真实。艺术所关注的,不是瞬间发生的事,而是流动的世界表象背后的东西。
金农的艺术是耐看的,因为他留给我们很多思考。他的弟子罗聘曾画有《冬心先生像》,一个长须飘然的长者坐在黝黑奇崛的石头上,神情专注地辨别着一块书板上的古文奇字——金农就是这样,他似乎总在和永恒对话,他好像并不属于他那个时代。
金农一生对画芭蕉情有独钟。《砚铭》中载有金农《大蕉叶砚铭》,其云:“芭蕉叶,大禅机。缄藏中,生活水。冬温夏凉。”芭蕉在他这里不是一种简单的植物,而是表达他生命彻悟的道具。
金农有幅《蕉林清暑图》,上面题有一诗:“绿了僧窗梦不成,芭蕉偏向竹间生。秋来叶上无情雨,白了人头是此声。”芭蕉叶上三更雨,点点滴滴敲在人的心扉。芭蕉意味着弱而不坚,短而不永,空而不实。春天来了,芭蕉迅速长大,从那几乎绝灭的根中,竟然托起一个绿世界。铺天盖地,大开大合,真是潇洒极了。但就是这样一种勃勃的生命,一阵秋风起,瞬间就衰落得无影无踪了。
中国人说芭蕉,就等于说人的生命,看着芭蕉,如同看短暂而脆弱的人生。金农笔下的芭蕉,却不是哀怨的符号,他强调芭蕉的易“坏”,是为了表现它的不“坏”之理。时间的长短并不决定生命的意义,生命的价值建立在人的真实体验中。他说:“慈氏云:蕉树喻己身之非不坏也。人生浮脆,当以此为警。秋飙已发,秋霖正绵,予画之又何去取焉。王右丞雪中一轴,已寓言耳。”他又说:“王右丞雪中芭蕉,为画苑奇构,芭蕉乃商飙速朽之物,岂能凌冬不凋乎。”雪中不可能有芭蕉存在,王维的雪中芭蕉,就在于表达生命的不“坏”之理。金农笔下的芭蕉叶,不是显露瞬间性的物,而是永恒不坏的真实。
金农的《风雨归舟图》是他晚年的杰作。右边起手处画悬崖,悬崖上有树枝倒挂,随风披靡,对岸有大片的芦苇丛,迎风披拂。整个画面是风雨交加的形势,河中央有一舟逆风逆流而上,舟中有一人以斗笠遮掩,和衣而卧,一副悠闲的样子。急风暴雨的境况和人悠闲自适的描写,形成了强烈的对比,突出了金农要表达的思想:激流险滩,烟波浩渺,是人生要面对的事实,但心中悠然,便会江天空阔。那永恒的江乡、漂泊生命的绝对安顿地方,就在自己的心灵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