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60年代,沪上的冬天有些让人尴尬。说冷,不似北方冰封雪地,说不冷,却是整日湿冷,寒入骨髓。
上海没有集中供暖,也没有火烧热炕。白天天冷,上了些年纪者双手缩进棉衣袖里,坐在墙角下孵太阳。年轻人手插裤兜,缩颈弓腰的,跺跺脚,搓搓手,整两杯小酒喝喝,暖暖身。孩子们在学校或在弄堂里,跳绳、踢毽子。男孩玩“斗鸡”,让身体热乎起来。晚间上床入睡,被窝里凉冰冰的,便用上由黄铜做的“汤婆子”——形状以扁圆为主,口小肚大,顶部有一个把手,便于拎提,整个的模样有点像南瓜,取暖原理与热水袋相似。
《红楼梦》中第五十一回,晴雯笑道:“终究暖和不成的,我又想起来汤婆子还没拿来呢。”看来,这“汤婆子”一物由来已久。
我家的“汤婆子”是母亲每晚准备好,供家里最年长的外婆专用的。小孩子轮不到用“汤婆子”。做作业时暖手焐脸和临睡前放在被窝里取暖的,大都是想方设法托人从医院里讨要来的用过的吊盐水的玻璃瓶,灌满热水,塞牢橡胶瓶塞,相当于热水袋,也挺温暖。
冬天天黑得早,那会儿没有电视,没有舞会,少见霓虹灯。万家灯火渐弱,长长短短的弄堂小巷,一盏昏黄的路灯在弄堂口寒风中摇晃,摇闪着匆匆归家人的身影,之后,便是幽幽一片的沉寂。家家户户关紧门窗,用废纸或小布条塞住门窗的缝隙。晚饭后,收拾洗好碗筷,家里最主要的“事体”就是到老虎灶泡开水。有了热水,灌满“汤婆子”和盐水瓶,意味着一日将尽。
也有一些经济条件稍好的人家,仍旧像前辈一样用火盆烧炭取暖。张爱玲的文字里,烧炭取暖很普遍:“看着木炭红彤彤的,一整块,舍不得碎掉它。”烧炭的取材,要硬木,如紫荆、乌桕、山毛榉、青冈栎、冬青等。烧炭取暖盛行时,南方人家大都有炭盆。冬天来临之前早早备足,家门口堆放着一袋袋木炭。
但在冬季里,常听说有人烧炭取暖不慎、中毒身亡的。《申报》常报道这类社会新闻,有时受害者是一家人,让人闻之唏嘘。
随着时间的推移,冬季取暖烧煤取代烧炭。煤炉身呈圆柱形,底部有三根铁脚支撑,顶部有一个正方形炉盘,一侧有一个圆孔,接上白铁皮打造的管子,竖直向上,再弯成直角,从房内最高处窗玻璃上的圆洞伸到屋外。燃烧时,一氧化碳等废气从这里通过白铁皮管排到房外。
烧煤取暖时间不长,日子便富裕了起来,取暖设备加速更新换代,从电热油汀、各类热得快、小太阳,到挂壁空调、中央空调;从小范围的管道送暖,到地暖、壁暖等,应有尽有。如今,唯有这个场景留在了回忆里:沿着昏暗的弄堂走去老虎灶,打来热水回家灌进“汤婆子”,钻进外婆被窝取暖,做一个漫长岁月里的温暖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