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用公司出电动汽车了,鲍勃·迪伦成主流了,手机也成了相机了?”当服满25年刑期、年已75岁的黑帮大佬德怀特·“将军”·曼弗雷迪(史泰龙饰)走出监狱大门时,他用“这都是什么鬼”来形容他看到的一切。
(资料图片)更尴尬的是,老大告诉曼弗雷迪,纽约黑帮也没余粮,已经没他的位置了,他只能去荒凉的塔尔萨城(俄克拉荷马州第二大城市)自建团队、重新创业……
犹如突然穿越到当下的“旧人类”,曼弗雷迪一出塔尔萨机场,就被迎面飞来的巨大蚂蚱吓了一跳。他试图靠“老规矩”东山再起——穿笔挺的西装,喝小杯意式浓缩咖啡,优雅地说狠话,大手大脚却有花不完的现金,对他看上的生意直接索要20%的保护费……
这就是《塔尔萨之王》,每周只播一集,每集才40多分钟。它被贴上黑帮剧、喜剧等标签,却都解释不了,它为什么如此轰动——爆米花指数(观众评分)已达86%,烂番茄指数(影评人评分)亦达77%。
点赞的人说,《塔尔萨之王》中,“主角的直率和旧价值观,吸引了我们这些在当今社会废话中寻找新鲜事物的人”;差评的人则认为,《塔尔萨之王》想讲的东西太多了,一半黑色幽默,一半黑帮剧,主角还与女警察有情感纠葛……这让它“每个情节点都如此荒谬,每一行对话都如此陈词滥调”。
在我看来,观众热捧《塔尔萨之王》,原因只有一个:在一切都在崩解的后消费社会中,它是最后的堂·吉诃德。
全球化正在落潮,时代不再需要壮怀激烈,人们渴望看到老英雄们光环褪尽、回归平庸。在曼弗雷迪身边,甚至也有一个桑丘式的人物,他是司机兼小弟,名字却与拳王相同,也叫泰森。
凭一份怀旧,与自己形影相吊。《塔尔萨之王》的自嘲,每个人都能听得懂,都能与它共鸣。
“屏幕上的黑帮”不是“真实的黑帮”
只看表面,《塔尔萨之王》与传统“黑帮片”无甚差异。
“黑帮片”是类型片中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发轫于上世纪初(一般认为,1903年爱迪生公司推出的、埃德温·S.鲍特导演的《火车大劫案》是最早以暴力为主题的电影),上世纪30年代勃兴,后因电影审查制度,一度受限,至上世纪70年代再度崛起——特别是大量香港电影人才“西行”,使“黑帮片”在上世纪90年代达到高峰。今天所见“黑帮片”的创作原则,都在此阶段奠定。
这些创作原则包括:
盗亦有道者胜,不择手段者败。
只在被迫情况下使用暴力,而非滥用。
英雄主义情结,弘扬勇敢、忠诚、爱家人和个人奋斗等正面价值。
男性身体审美,如肌肉、着装品位、持枪姿势、生活格调等。
男人是主角,女人是配角。
这就留下一个道德困境:作为守法公民,我们都反对暴力,却为什么痴迷于“黑帮片”?这些“黑帮片”会不会妨害我们的心智,会不会不利于社会安定?
这些追问可能有些多虑。观众们痴迷的是“屏幕上的黑帮”,而非“真实的黑帮”,二者有本质不同。正如美国学者山姆·伍德所说:“现实的都市只有犯罪,想象的都市才有强盗。”
“屏幕上的黑帮”只是一种叙事方式,它满足的是人们“看的需要”,并非“行动的需要”。毕竟,我们已进入“影像时代”,正如海德格尔所说,在这个时代中,“我们与祖辈不同,是生活在一个人造的世界里,自然已经被文化所取代,这里(自然)是指城市及大众宣传工具的拥塞”。
在今天,“看”既是一种工具,也是生活本身。所谓“生活经验”,已不再是“看到什么”,而是“如何去看”。换言之,现代人看影视剧,相当于过去人们逛公园、登山等。逛公园的人不会去建公园,看“黑帮片”也不会去当黑帮。
逛公园,是为代偿人与自然分割后的孤独感;看“黑帮片”,是为了抚慰平庸生活。“看”如指月的手指,它不过是一个中介,最终目的是让人发现月亮。纠结于手指如何,则《安娜·卡列尼娜》讲的是通奸故事,《红楼梦》是“诲淫”,《水浒传》是“诲盗”……一切艺术创作都是“摹本的摹本”,皆不可行。
“黑帮片”讲述的可能是“坏故事”,但要抵达的却是“好世界”。
好看,源于它打碎了所有美丽的传说
明白“黑帮片”的基本套路,即见《塔尔萨之王》不按常理出牌处。
首先,主角是个“可笑的英雄”。
在史泰龙演绎下,曼弗雷迪是一个脱离了现实感的“绣花枕头”——努力装优雅,但只能维持三分钟。得知小弟被欺负后,曼弗雷迪为平息属下愤怒,即席大讲了一番《孙子兵法》,可具体实践却是,抄起棒球棍蛮干。曼弗雷迪带着浑身的装腔作势,包括没必要的挺胸叠肚(即北京人所说的,吃不吃老端着),以及自认为很可怕的虚张声势。作为一个与世隔绝25年的人,他顽强地按照“大人物的方式”行事,犹如看多了“黑帮片”的小孩。
其次,黑帮日渐平庸,已非异世界。
在《塔尔萨之王》中,纽约黑帮已完全企业化,也要考虑收支平衡、人力资本调配,成员个个胆小如鼠,黑帮大佬会议约等于董事会——口不择言,全无体面,对老大毫无敬意。老大也有自己的烦恼,他基本退出江湖,试图把管理权交给儿子,可儿子的权威不够,无法震慑属下。
曼弗雷迪到塔尔萨后,霸占了马丁·斯塔尔的大麻药房,并将其收为小弟。可马丁·斯塔尔怎么看都像一个摆野摊的,除了一个气罐外,什么都没有。他甚至没胆量说一句完整的话,一遇危险就开溜,偏偏又缺乏反应速度和智商。至于泰森,本是问题少年,因一直不被父亲认同,才加入黑帮。
江湖让人向往,在于它与常态社会不同,可《塔尔萨之王》中的黑帮早已平庸化,犹如郭德纲的《我是黑社会》,业余犯坏,专业搞笑。
其三,黑道规矩败坏殆尽。
在传说中,黑帮奉行的是血酬定律,超越了商业层面的付出等于回报,还需情感、道义的加持。让曼弗雷迪震惊的是,他为老大付出25年自由,老大曾承诺曼弗雷迪会帮忙照顾他的女儿,却给女儿带去一生之痛。如果连自己所爱的人都不能照顾,这还是英雄吗?如果连规矩都崩塌了,什么才是异世界?所谓“塔尔萨之王”,其实是被流放的旧梦。
《塔尔萨之王》好看,因为它是一次彻底的解构,将兄弟情、敢作敢当、任性而为、靠胆量吃饭等传说彻底打碎。剧中,曼弗雷迪看似神气活现,其实内心憔悴,一旦剥开外壳,才发现里面全是生活留下的暗伤。
连曼弗雷迪都不再有的世界,可能更可怕
《塔尔萨之王》式的解构,注定会招致各种批评,也会赢得许多人的喜爱。
从历史看,“黑帮片”的沉浮总与时代息息相关。上世纪30年代“黑帮片”勃兴,是大萧条和美国禁酒令的产物,无力面对生活艰难,屏幕上的大杀大砍就是解脱;上世纪90年代“黑帮片”渐入高潮,则是全球化的结果。全球化让美国的财富暴增,也加剧了贫富分化,“黑帮片”成了白领们的安慰剂和解压药——往后一步可能落入低收入阶层的万丈深渊,人们自然更关注非规则手段带来的一夜暴富。
昆汀·塔兰蒂诺、大卫·芬奇、马丁·斯科塞斯等的崛起绝非偶然:他们的黑帮片简单粗暴,没有避讳,没有道德关怀,甚至没有叙事逻辑,只需将一个又一个残暴镜头串联起来,不断突破“看”的边界,便能赚得盆满钵满。
在此阶段,“黑帮片”已开始解构。
一方面,黑帮逻辑本身有漏洞。
马丁·斯科塞斯的《爱尔兰人》中,黑帮头子谢兰晚年对女儿说,他犯罪“只是想保护你们不受伤害”。女儿反问道:“不受谁的伤害?”
一直以来,黑帮试图告诉人们,世界充满风险,成熟的人必须主动保护自己,可全球化抹平了几乎所有角落,这套说服术的魔法已失灵。
另一方面,书写文化正在崩解。
告别自然之后,书写文化成了人类生存的背景,可在影像的冲击下,书写文化已岌岌可危。对现代人来说,“看”的背后已无空间,共情取代了同情,感动取代了沉思,刺激取代了崇高。如果爱、责任、勇敢之类并不存在,那么,我们为什么还需要看“黑帮片”?
其实,在《爱尔兰人》中的黑帮已是老年俱乐部,昔日行动果断的大佬们开始喋喋不休地解释自己,《塔尔萨之王》则又往前走了一步,曼弗雷迪是一个彻底的“不合时宜的人”,他活着的价值,在于引人发笑。
每个夹缝时代,都少不了曼弗雷迪这样的人物:旧时代夕阳西下,新时代尚未到来,纷纭的价值与选择,培育了人类的戏谑精神,可哈哈大笑者真是时光中的主动者,真比曼弗雷迪更入世?
堂·吉诃德在孤独地漫游,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一个类似的人物出现。他代表了我们不忍割舍的过去,毕竟那也是生命的根脉——只是我们再也回不去,他注定是灵魂的乡愁。后现代社会的代价是自我消逝,我们曾向往成为曼弗雷迪,如今已成笑话。可不久的将来,世界将正常到连堂·吉诃德都不会再有,连向往都不复存在,那该怎么办?
向前看的人会鄙夷《塔尔萨之王》,但向后看的人会迷上《塔尔萨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