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和哔哩哔哩联合出品的中式奇幻动画短片集《中国奇谭》开播后迅速成为现象级作品。该片由10位导演分别打造了8个根植于中国传统文化的独立故事,探索中国传统文化的新形式、新道路的同时,也在传承上美影“不模仿别人,不重复自己”的创作理念,致敬经典。
从已经播出的集数来看,评价较高的几个作品,除了抓住“妖”这一主题展现中国传统文化和动画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外,更在于它发现了“志怪”这一被忽视已久的文本沃土进行了大胆发掘,给今天的观众以新的惊喜。而当下的影视创作如何从志怪小说中汲取营养、进行题材扩列,显然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回归中国文本最本真一面
(资料图片)《中国奇谭》的8个篇章中,目前最为吸引观众也是网友二次创作最多的莫过于《鹅鹅鹅》。因为该篇章的故事和美术风格太过前卫,甚至连字幕都与众不同,一开始总导演陈廖宇还担心观众能否接受,但这个念头在预告片播出后就打消了:“永远不要低估观众的鉴赏能力,如果观众不接受,其实是因为你做得不够好。”
《鹅鹅鹅》改编自南朝吴均《续齐谐记》中的《阳羡书生》,讲述货郎在阴森诡异的鹅山偶遇瘸腿的狐狸书生后同行。两人在山中饮酒小憩时,书生吐出“心上人”来斟酒,没想到,心上人趁他睡去时又吐出了自己的心上人,在套娃式的连环吞吐下,货郎也得而复失自己的心上人。该篇章用简洁的素描笔触模仿水墨画效果和留白意境,致敬《天书奇谭》形象的人物设计略显怪诞,这些都很好还原了文学底本中的志怪风格。
《鹅鹅鹅》播出后,很多观众啧啧称奇,并生发出各种解析。不过,也许是因为笔者此前读过《阳羡书生》原文,使得在初看《鹅鹅鹅》时便带有已知视角,故事本身并没有带来太多惊喜。不像另一个篇章《小妖怪的夏天》那样找到小人物的新鲜视角来重塑《西游记》,《鹅鹅鹅》对原著几乎是照搬式表现,比如“书生卧欲觉,女子口吐一锦行障遮书生,书生乃留女子共卧”,野猪精对主人公说,“此女虽有情,心亦不尽”,都来自《阳羡书生》的情节和台词。除了在结尾增加了主人公与最后吐出来的鹅女的感情线,给故事蒙上一层“此情可待成追忆”的色彩外,在立意和内涵上,《鹅鹅鹅》并没有比原著更进一步的地方,但这并不代表《鹅鹅鹅》缺乏创新,它的创新之处,很大程度上建立在对原著的成功还原上。
《阳羡书生》全文不过几百字,也没有雕琢的辞藻,却讲了一个非常精巧的故事,汤显祖曾称赞其“展转奇绝”,用现在的话来说可谓“脑洞很大”。其实,这个套娃故事并非中国原创,前人早就发现它与《旧杂譬喻经》中的《梵志吐壶》很像,鲁迅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考证了《阳羡书生》的渊源:“魏晋以来,渐译释典,天竺故事亦流传世间,文人喜其颖异,于有意或无意中用之,遂蜕化为国有,如晋人荀氏作《灵鬼志》,亦记道人入笼子中事,尚云来自外国,至吴均记,乃为中国之书生。”比较这些文本会发现,套娃故事在逐渐本土化的同时,也剥离了原典中对情欲种种的道德批判目的,到了《阳羡书生》这里,作者全身心专注于故事讲述本身,做到纯粹,才达到“展转奇绝”的美学效果。
《鹅鹅鹅》导演胡睿曾在采访中表示,该片在创作中对故事进行了很大的改动,试图转写为全新的现代故事,但最后决定回归到原文本身——“它的文学魅力是最大的”。在他看来,改成现代故事后,会失掉原来那种含蓄优雅的美感,“所以重新回归到了中国文本最本真的那一面”。
相比《西游记》《封神演义》这样人物众多、设定复杂的神魔小说,篇幅短小的文言志怪小说,也许是更难以表现的内容。《鹅鹅鹅》不仅大胆尝试用动画来表现志怪题材,也抓住了志怪小说的美学风格和故事讲述特点,用极简笔法和特殊画风将原著的奇诡感影像化。事实也证明,《鹅鹅鹅》回归到原文本身的创作方式是成功的。作品上线后,引发了大量讨论,相关文创产品也卖到脱销。创作者认为,作品能获得众多观众喜欢,“这是中国志怪散文、志怪小说的一个本领,它留给大家广泛的解读空间,我们只是‘转发’这个美好的文本”。
现实题材“志怪”仍然难作
原著《阳羡书生》中的主人公并非一个无名无姓的樵夫,而是名叫许彦,东晋阳羡人,结尾“套娃”结束后,书生送给他一个铜盘留念,后来许彦在大元中出任兰台令史,把铜盘送给侍中张散,“散看其铭题,云是永平三年作”。有名有姓加上有年代可考,让人以为这似乎是个真实故事。这也是志怪小说的一大特色。
志怪小说原本并非出于娱乐目的而创作,《隋书·经籍志》把编纂志怪小说视为“史官之余事”。比如志怪小说的代表《搜神记》,其作者干宝是晋代有名的史学家,著有《晋纪》,因为目睹了“父婢死而再生,及其兄气绝复苏”这样的灵异事件,而撰写《搜神记》以“发明神道之不诬”。书中收录的灵异诡谲的传闻,很多也与当时崇尚阴阳谶纬之说的社会风气有关。志怪折射出了当时的社会和人心,有时相比正史,也许更加接近于某种程度上的历史真相,正如《中国奇谭》在创作上对于“妖”这一主题的阐释,“不仅是简单的善或者恶,也是人类对未知世界的想象和人类精神世界的一面镜子”。
《中国奇谭》中的《乡村巴士带走了王孩儿和神仙》《小满》同样带有志怪的意味。《乡村巴士带走了王孩儿和神仙》有着浓郁的现实风格,将乡村生活、孩子眼中的灵异事件、乡土民间传说等融入中国城市化进程的大背景下,相比注重叙事技巧的《阳羡书生》更接近于志怪的原初传统。这让人想起美影厂除了“不模仿别人,不重复自己”的座右铭外,还有一句常为老艺术家提起的话,“真人电影拍不了的,拍动画”。《乡村巴士带走了王孩儿和神仙》的故事,是一个真人电影很难表现的题材,《中国奇谭》总导演陈廖宇曾说,“短片在动画里面,无论形式、表现方法上都更有开拓的作用,有什么新的想法、探索都可以先在短片里实现”,对于动画创作题材的拓展,也是这部短片集所起到的一个创新意义。《小满》同样讲述市井小人物的身边异闻,类似于传统志怪的笔法。不过,相比结构精巧的《鹅鹅鹅》,《乡村巴士带走了王孩儿和神仙》和《小满》的故事性不够强,火爆程度和口碑还无法与前者比肩。
另外,同样是留白,究竟是从古典志怪小说中继承的“言有尽而意无穷”,还是模仿西方后现代文学下的语焉不详、故弄玄虚,直接影响作品给人的观感,这也是一个需要思考与探讨的问题。
此前,上影集团已宣布《中国奇谭》在筹备第二季,并将打造自己的IP宇宙。如何在第二季中复制更多的《鹅鹅鹅》?也许再寻找一篇志怪小说直接“转发”是最好的方式,但同样的手法再现之后,便缺少了“第一次”的新意。动画编剧如何从志怪小说中汲取更多营养,找到更多经典有效的叙事方式,是值得思考与努力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