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棠,一个女强人的历史

1986年,一头卷发的北大中文系毕业生胡伟跃分配到八一厂《八一电影》杂志社。我听说他是北大影评学会的会长,很想和他探讨一下军事电影的影评写作,却被他忽悠到莲花池畔的一片野地里,和刚分到八一厂的一众年轻人踢了一场足球。胡伟跃的球技一般,但他的文笔确实厉害。碰巧那时候著名演员王晓棠刚转行做导演,杂志社需要一篇专访文章,于是这个任务落在了胡伟跃身上。

原标题:强人,让自己去证明

(全文约3500字)

“有人说,你是女强人。”她微微一笑,既不肯定,也不否定,两只深浑的眼睛象是在沉思。我记起了另一双眼睛:清澈透明、充满青春的魅力。一一那是十年前(1976年),八一厂的影片《海鹰》抖落积压了十年的灰尘,再次与观众见面的时候,作为一个孩子的我,发现的一双使人难忘的眼睛。

现在,我久久地注视着她,注视着那双早已变得深浑的眼睛。于是,我发现了一个历史。这是一段残酷的历史,也是为一个坚强的女人作出证明的历史。

短短两三年间,王晓棠由默默无闻一跃变得万人瞩目——观众发现了一颗新星。无疑,这极大地增强了她的自信心,她相信自己有着不俗的表演魅力,相信自己有着超出普通人的表演才华。但是,谈起这段往事,她未露半点得意之色,我看得出她目光中的诚恳,她说:“那个奖杯直到现在我也没见到,听说放在艺术馆里。不知为什么,我一直没想起去看一看。其实,看一看也没什么,可是心思不在这儿。那个时候,大概每个人都会这样想:那是摊上的。我不得,别人也会得的。”看来,这不是谦词,她那目光太诚恳了,诚恳得令你有点焦灼。但我也发现了,这诚恳中所深含着的一种“理所当然”式的自得。后来,她调进了八一厂,在《英雄虎胆》中饰演阿兰,在《海鹰》中饰演玉珍,在《野火春风斗古城》里饰演金环、银环……在这些影片里她出色地显示了自己的表演才华,得到了观众的认可和爱戴。第三届电影百花奖评选,她以绝对优势当选为最佳女演员。然而,当她在艺术创造的境界里达到一个高峰的时候,一场即将来临的风雨遮蔽了她的艺术才华。第三届百花奖被莫名其妙地取消了,她被派下去搞“四清”;接踵而来的是那个“轰轰烈烈”的十年。王晓棠的艺术生命由一个高峰跌到了深谷。

“经历了这十年,我相信我是不会当叛徒的。”她笑着说,那是得意的笑,但多少有些苦涩。后来,她被赶出了八一厂,复员到怀柔县北台上林场。每天,她拿着锄刀走在山脊上,与松林为伍,与林场工人为伴。但是,逆境并没有使她屈服,她喜欢唱歌,就站在山脊上对着空旷的蓝天歌唱,走在小路上对着林间自由的鸟儿歌唱。

在一个淫雨霏霏的夏日,她搂着隔壁的小女孩一边玩着纸船,一边和着童稚的话语高声地唱着。她是用歌声在反抗,在争斗。她相信自己没有错,她也相信那些祸国殃民的人不会有好下场。尽管她在林场待得挺“踏实”,干起活儿来从不落后,铲一锹土也要和男同志铲得一样多,但是,她觉得自已应该回到八一厂去一一只有回去才能证明自已是对的,否则就将变成“被清洗的对象”。她认真分析了被赶出八一厂的所有人员的各种情况,她想:我要是回不去,谁又能回去呢?为了那些处境比自已更恶劣的同志,我也应当回去。对党的长远政策的信任,对整个社会发展的信心,使她毅然地投入了这场为生存而战的斗争。

后来,“四人帮”倒台了,再后来,“就是我的第二个最艰难的时刻了。”她回忆着往事,手指敲打着桌子。

“是拍摄《翔》的时候吗?”我问。

她点点头,话语显得有些沉痛。

她是躺在病榻上构思电影剧本《翔》的,这个剧本几乎凝铸了她在文革中的所有感受。她并不想去暴露什么伤痕,而只是想写一个受到迫害的华侨科学家凭着自己的信念在做什么,想写她的一种执着,一种韧性。

出院不久她就开始动笔了,写了整整四十天,她是怀着喜悦的心情收笔的。那时她肯定没有想到,她就要为这个苦心写成的剧本进行另一场战斗了。

“艺术是一场战斗!”伟大的凡高呐喊着这样的口号在向自己的灵魂开战,而王晓棠是在向压抑着她的恶劣空气开战。有人说她在出风头,有人说她自不量力,王晓棠再一次面临着生存权利的挑战—一这一次维系到她刚刚复苏的艺术生命。

“为什么呢?何必呢?”直到今天,她还在不解地发问。然而,王晓棠毕竟是王晓棠,她意识到,争来争去都没有用,只有把本子推上去,拍成影片,受到观众喜爱,才能证明自己是对的。于是,她揣着这个写了四十天的剧本走了两年,走了三家电影厂,上上下下,不知打了多少场“嘴仗”,最后,她居然象是斗士走向战场一样,给峨嵋电影制片厂的领导立下了军令状:保证不是“伤痕文学”,保证不是次品,我可以负法律责任。就这样,凭着她的真诚,终于有人被打动了。

她的《翔》在“艰苦卓绝”的奋斗中终于开拍了。她成了新中国电影史上第一个“集编、导、演于一身,集电影作曲作词和演唱于一身”的全能型导演。影片完成后,她躲在一个无人的角落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就象一个心力交瘁的病人终于使病情得到了短暂的缓解,她仿佛轻松了许多。

有人说,“除了王晓棠,谁也无法拍成《翔》。”她证明了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实。望着她那双深浑的眼睛,我相信,这仅仅是开始,她将继续证明自己,留下一个女强人的历史。

那双深浑的眼睛,犀利而又平静,象是剖析过一切混杂得难以分辨的色彩。于是,我想起了正午过后的太阳,火辣辣的,烫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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