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敢想过自己会成为罗西尼男高音

(文 / 张可驹)

张可驹(以下简称“张”):请谈谈你早期的音乐生活,你大概是从何时开始显露歌唱的天赋?

石倚洁(以下简称“石”):很小的时候,最早是在幼儿园的时候就开始唱歌了,参加过一些合唱团,也有过一些独唱的演出。可当时,我对于舞台是惧怕的,上了台也不敢表演,成绩不是太好。不过整个合唱团的成绩不错。要说何时开始显露歌唱天赋,其实在幼儿园就有老师说我嗓子好。而真正显露这样的天赋,很难说是什么时候,因为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生活中有人说我唱歌唱得好,我也受到鼓励,慢慢喜欢上了唱歌,渐渐走上了学习歌唱的道路。

张:那什么时候有明确的意向,要向歌唱的专业发展?

石:初中二三年级的时候。也并不是说那时的歌唱天赋就已非常明显,只是喜欢唱歌而已。然后就想要考师范学院,从事小教或幼教,而并不是想成为歌唱家,成为一个在一线演出的人,没有这样的想法。(张:为什么选择幼教?)因为感觉幼教离我比较近。“成为一个歌手”,这样的目标在当时显得虚无缥缈,离我的生活太远了。而“成为一个音乐老师”,就离我近一点。至少,我学习音乐,然后从事小教或幼教,这是一个切近的目标。

张:显然,听你这么说,除了唱功之外,你在语感方面也有非凡的天赋。

张:能否简单谈谈你对自己的定位?在你看来,自己是怎样一位男高音?

石:一位很普通的男高音啊。而要说方向的话,其实我在大学里面,一直是按照抒情男高音的方向学的。当时所唱的曲目,都是浮士德、鲁道夫、公爵(注:威尔第《弄臣》中的曼图阿公爵)这些人物,后来在比赛的时候,唱的也是这些。作为一个年轻歌手,当时才二十三四岁,年纪还很小。虽然专家们能在你的嗓音中听到将来的发展趋势——十几年后,你也可能往抒情的方向发展——但是现在,如果让你直接走上唱抒情男高音的道路,应该是害了你。因为你的音色和声带肌肉的力量与强度,都没有达到抒情男高音的标准。或许差不多在半年之内,你可以装一下,但一年之后、三年之后、五年之后呢?这样,大家就会为你的艺术寿命而担心了。所以,当时我的经纪人和我意大利的恩师就建议我唱莫扎特。但你知道,莫扎特歌剧对我而言,路也很窄。他的四大名作里面,我只能唱三部,《费加罗的婚礼》里面根本就没有像样的男高音角色。这样,就是有《唐璜》《魔笛》《女人心》,还要加上《后宫诱逃》。此外,我还唱过《扎伊德》(注:莫扎特较冷门的早期歌剧)。确实是路很窄,已禁锢了工作的范围。前一两年的时候,我基本就是唱莫扎特,还有其他歌剧中的一些小角色,包括《鲍里斯·戈都诺夫》中的人物。还有雅纳切克的《莎尔卡》、科恩戈尔德的《死城》以及布里顿的《魂断威尼斯》,这些歌剧中的人物都是配角。当时没办法,除了莫扎特,其他的歌剧里面你都只能唱配角。在这种情况下,经纪人和我那位意大利的导师就说:你不妨去试试罗西尼,说不定能帮你开拓另外的道路,因为你的音色适合罗西尼,高音也没问题。可我自己担心的就是,我当时没有花腔。我之前是依照抒情男高音的路子去练的,那时我坚信花腔是天生的,不是后天培养的。而当时,我的花腔也从来没有好过。

张:从来没有?!

张:那是自然的了。

张:罗西尼的歌剧中,男高音的花腔有时很繁重。很多不同时代的歌剧中,也都会由男高音来唱花腔。而我一直有些好奇,既然女高音里面有着“纯花腔”、“抒情花腔”这样的区别,那么对男高音歌唱家来说,是否也有专门侧重于花腔的分类?

石:如果一定要区别开,那可能是依据时代:巴洛克的花腔与莫扎特歌剧中古典风格的花腔,还有后来的美声歌剧中的花腔,这些不同的花腔,“跑法”都不太一样。如果细分的话,也可以分,但从来没有人去划分过。通常只是说,擅长哪个时代的男高音,或偏向于唱哪些作品的男高音。在男高音里面,贴近于“花腔男高音”概念的是Tenore Leggero(轻巧男高音),弗洛雷兹就是轻巧男高音。而我是Leggero Lirico,跨在轻巧和抒情之间,能唱一部分轻巧的角色,音色上也适合唱一些偏抒情的角色。

张:我一直有个疑问,当时罗西尼对于采用胸声唱出high C曾表示过反感,或许旧时代的大师不容易接受新事物,但是否也有可能,他是感到这种唱法和他本人的美学相左?

石:确实,我在罗西尼歌剧节的时候,听去年去世的Alberto Zedda大师谈过这个问题。他是罗西尼基金会的艺术总监。80年代,也是他和阿巴多一起,把罗西尼一些被尘封多年的作品从巴黎等地的图书馆中发掘出来。(张:我知道这是阿巴多的重要功绩。)很多人都知道阿巴多做了这件事,但其实是和他一起做的。他为很多罗西尼的歌剧谱子写过序,包括《塞维利亚的理发师》。当然也不仅限于罗西尼,对于整个美声时期,他都是专家,应该也是先前在世的最权威的专家了。我有幸在罗西尼歌剧节的时候向他学习,他教了我很多东西。当时他就谈到,在罗西尼的时代,歌手的声音不是现在这个样子。无论在那不勒斯还是在威尼斯,罗西尼身边都有一帮歌手,他们当时的发声技巧和审美与现代的完全不一样。我们现在的发声方法是从哪里来的?应该是从真实主义歌剧的时代发展起来的,就是卡鲁索时代开始,演唱中慢慢用上了胸声。而罗西尼那个时候,并没有这样的发声技术。唯一遗憾的是,当时没有录音,无法知道罗西尼时代的歌唱家具体是怎么唱的。听说当时他们唱花腔的时候,跑得也并不是特别干净,其实会有点“糊”,有时是“滑”过去的,并非像现在这样如同珍珠一般,每个音都干净分明。而高音的演唱,那个时代也是用偏假声的方法“顺”上去的。有人开玩笑说,如果罗西尼复活来到现在的21世纪,听到弗洛雷兹的演唱,或许并不会喜欢。不过就像你所说的,当时也出现了用胸声来唱high C的做法,罗西尼也听到了,据说他当时很反感,觉得特别低俗。但我猜,他所听到的效果应该不太好,因为那个技术在当时只是个雏形,并不成熟。不仅是罗西尼,还有贝利尼写的highF,现在通常认为当时也都是用假声来唱的。至于胸声的唱法是否同罗西尼的美学相左?其实应该说,这是同当时整个社会的审美不太一样的。就像现在也有些固定的审美,一个新兴事物突然摆在你面前,你也不一定会喜欢。当时所崇尚的是那种宫廷式的“绅士般的”风格。比罗西尼更早一些的时候,男人还穿高跟鞋,穿收(裤)脚的裤子,再配上长筒袜,你现在能接受吗?(张:我只是感觉那个对身材要求很高。)他们以这些东西为美,男人鞠躬行礼的姿势也非常夸张。当时所崇尚的“绅士风度”有一种优雅的感觉,不同于后来真实主义所呈现的撕心裂肺的感觉。我猜想,那时的人听了真实主义的风格,会感觉特别“土”,欠缺绅士风度。

石:对,如前所述,罗西尼时代的唱法与现在不同,却又已经失传了。而之后,到了真实主义歌剧的时代,歌唱家们发现,罗西尼的作品用真实主义的演唱技巧唱不了。但随着技术的发展和演变,慢慢地,罗西尼的歌剧又开始被演唱,但其中一些难度较高的花腔部分往往会被删掉。而到了近现代,八九十年代的时候,技术又发展了,随着一些歌唱家的出现,这些高难度技巧的部分也能唱了。譬如80年代,有Araiza、Mateuzzi、Kunde、Blake这些歌唱家的出现,到现在是弗洛雷兹、布朗·李、卡玛雷纳的出现,慢慢地,形成了一种新的审美体系。由此,很多东西就不得不唱了。

石倚杰出演《军中女郎》

张:这么说,你演出的时候,就是以爆发来对抗压力了?不仅将咏叹调再唱一遍,还多加了一个high C。

石:那个附赠的高音,其实是这么回事。我在2007年的时候去意大利,参加吉利逝世50周年的纪念音乐会。音乐会当时有三位歌手,我和一位意大利女高音歌唱家,还有一位意大利的前辈男高音歌唱家。音乐会上那位男高音歌唱家唱的就是《军中女郎》中的咏叹调“多么快乐的一天”,他当时就是这么处理的,加了这个高音,而且是每次演出都加。因此给我留下了印象:在那里可以加一个高音。国家大剧院的演出当天,我原本没有准备加演。开演前15分钟,我到剧院门口给朋友送票,剧院的人找到了我,问我稍后要加演怎么办?我问:今天有加演吗?对方告诉我,他们认为听众肯定会要求加演的,我最好事先和指挥沟通一下,从哪里开始加演,以及指挥做一个什么样的手势表示自己可以再唱一遍。因此我就去和指挥沟通,临时决定了这些安排。而在加演的时候,我也是唱到那儿,临时想起11年前,听那位老前辈是这么加的,于是自己也加了一个,是不经意的选择。

张:原本,你的独唱音乐会出现票房秒杀,已可称为“小传奇性”吧。而到19个high C的时候,就完全是临门一脚了。

石:没有没有,我觉得这些都是次要的。把自己的歌唱好,尽量保持自己的艺术青春能更长一些,这才是重要的。其他的一些,很多都是外界对于我的诱惑、对于我的影响而已。我得时刻让自己保持清醒。而你刚才提到,帕瓦罗蒂说,对于高音,听众等着他一张口就创造奇迹。其实听众的这些期待给歌手带来的压力不小,有些欧洲的同事在聊天的时候,我会和他们说:你们不要看我们在舞台上似乎是很美好的样子,其实我们在生活中,简直就像是蹲监狱一样。虽然我们有人身自由,但需要控制自己生活的许多方面。一个好的歌手,为了保持自己的状态,为了每场都能唱好,不能喝酒,不能抽烟,太晚不能吃饭。因为太晚吃东西,早上胃酸反上来的时候,会对声带有影响。不晚睡,不早起,风太大了不出门,容易受凉感冒,下雨时也躲在家里,万一淋了雨,也容易感冒。太阳太晒了不出门,因为怕太干,对嗓子不好。我们也不能怎么运动,一喘也会影响到嗓子。有很多东西我们不能吃,比如辛辣的东西、有刺的东西不能吃,人生的很多乐趣都无法享受。(张:我听说卡鲁索会抽烟,而且抽得不少,但他在告别音乐会上也确实咳血。)每个人的习惯不一样,有人就是过着清教徒的生活,一生只为了这个舞台。特别是高声部,唱罗西尼,或所有美声时期的作品,这些都需要特别精密的技巧,精密到就像是瑞士手表。唱普契尼,到了大线条的时候,有些部分你可以随着音乐线条走向顺过去;但是唱罗西尼、贝利尼、唐尼采蒂、莫扎特等的作品,原作非常精密,有一点点差错,都会被显示出来。所以很多歌手自律是非常严格的。所以说回来,歌剧中的那些标志性的高音,需要我们非常完美地去演绎它们,否则“哪怕整晚其他部分唱得像个天使”,但高音没有演绎好,这场演出就是失败的。这些压力会让我们的精神时刻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我现在和你说话的时候,精神也是高度紧张,想着自己不能说太多的话,因为后天还有演出。意大利人跟我说,贝尔贡齐有演出的时候,在家里和太太是写纸条的,都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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