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和女人天生是两种动物,永远无法走到一起。”20年前,一位学长这样开导我,他刚离婚,正被一个小10多岁的女孩追。学长相貌堂堂,事业有成。面对女孩催婚,他举棋不定。
【资料图】无法忘掉这个细节,经历了婚姻,恐怕所有男人都曾这么想过。说没想过的,要么没自我,要么在装蒜。
为什么女人会突然“丧失理智”?为什么会浪漫消退?为什么会情绪失控?为什么成了陌生人……因为想不明白,让我翻开上野千鹤子。
上野千鹤子是“日本最著名的女性主义者”,据说已出版50多种书,至少19种译成中文。2022年,因《始于极限》《为了活下去的思想》《一个人可以在家告别人生吗》《女性的思想》《在熟悉的家中向世界道别》热销,中文网络上飘出两种声音:一是“上野千鹤子元年来了”,另一是“有毒的上野千鹤子”。
男性读者很难喜欢上野千鹤子,缘于她思想的原创性不强。《厌女》来自赛吉维克,《父权制与资本主义》来自“妇女解放论”和“激进女性主义”,《为了活下去的思想》来自萨义德的“东方主义批判”……
然而,上野千鹤子是美妙的,她的妙处不在理论建构,而在深入浅出,让每个人看到,“女性主义”就在身边,它与每个人都息息相关。所以,读《厌女》,不如读《女性的思想》《快乐上等》《身为女性的选择》《始于极限》《为了活下去的思想》《女性主义40年》。本文即以这几本“新书”入手,兼及《厌女》《父权制和资本主义》,试解“谁是上野千鹤子”之问。
不想过母亲那样的一生
1991年,上野千鹤子的著作已译成中文,即辽宁大学出版社推出的《高龄化社会:四十岁开始探讨老年》。那时,上野千鹤子的名头是“社会学博士、副教授”,“女性主义者”被小心地藏了起来。
直到今天,“女性主义者”仍贴满“怪人”“激进分子”“心理有缺陷”“不婚者”“反社会”之类标签,非童年遭重创,不足以为之。
在接受媒体采访时,上野千鹤子多次称她的医生父亲“非常传统”,是“独裁者”,给全职家庭妇女的母亲带来巨大伤害。可母亲希望上野千鹤子将来也成为家庭妇女。这让她恐惧:我的未来能像她一样吗?
这些叙述掩盖了三个事实:
其一,父亲宠爱上野千鹤子,她不必像两个哥哥那样,从小被父亲规划好职业方向——当医生,她可自由发展。
其二,当时仅5%的女生能上大学,上野千鹤子有幸接受高等教育。
其三,父亲去世后,老病号们讲了很多他的故事,足以感化上野千鹤子。
然而,“父亲有大爱,只是不善向亲人表达”的神话没打动上野千鹤子。大学毕业后,曾有一位面试官问她:“父母对你意味着什么?”上野千鹤子立即回答说:“讨厌。”据《身为女性的选择》,她仍记得,3岁就会用撒娇、装憨等手段,骗取父亲的怜爱;那时她就知道,可以利用父亲错误的性观念(男孩要穷养,女孩要富养)。
父亲让上野千鹤子明白,女人是“第二性”。很长时间,她以为那是父亲的个性问题。上大学时,上野千鹤子参加了“全共斗运动”(全体学生共同斗争运动)和“女性解放运动”。像大多数中产家庭出身的子女一样,“运动”满足了上野千鹤子参与社会、改造现实的浪漫向往,结果却是强烈的无力感。
让上野千鹤子感到震惊的是,“运动”中充满了性别歧视:女生不能参与“战斗”,只能给“战士”送饭或当护士。“男战友”不会和“女战友”结婚,他们爱的女孩正在“后方”等着他。
上野千鹤子说:“目睹了女性被男性无意识地过滤和分类,我明白了,性别歧视是我们社会的结构缺陷,不是个人问题。”
大学毕业后,上野千鹤子一度迷惘,看不到现实与学问之间的关联,直到上世纪70年代,西方“女性主义”传入日本。
“厌女症”不是“厌恶女人的病”
上野千鹤子不讳言自己的“女性主义”是舶来的。
在《始于极限》中,她写道:“我发表的言论大多是借鉴来的,几乎没有原创。再说了,‘女性主义’和‘社会性别’在日语里也都是用片假名写的外来语。很遗憾,它们都不是日本女性的发明创造。”
上野千鹤子的成名作《厌女》引起巨大争议,她成了“狭隘”“挑起性别战争”的“日本最危险的女人”,甚至说她有毒。
大多数批评者将“厌女症”误读成“厌恶女人的病”,自觉“我和女性关系挺好的”,便匆匆判定“我不是厌女者”。在书中,上野千鹤子写得很清楚:“厌女症就是男人的女性蔑视和女人的自我厌恶”。
所谓“厌女症”,指从男性视角出发,建构的价值体系。
价值体系决定着生命的意义、个体的价值、人生的方向等,可只有男性视角,就会产生一系列令人生疑的推论:活着是为了当英雄,家庭是男人自我的延伸,爱情应是彼此唯一,人人都应承担义务……
这些推论明明违背了人性的真实。上野千鹤子发现,许多家暴男在施暴后,会为自己开脱:“打的是你,可心疼的是我。”这便是基于“家庭是男人自我的延伸”形成的道德困境——婚姻只是契约,不等于一方的人格从此属于对方,借口维护家庭,就能剥夺对方的人格权?
然而,类似的拧巴在职场、社会、文化、艺术中普遍存在,因为这些领域的规范全按男性标准写就,都在“厌女症”的掌控中。
由此带来两大问题:
一方面,男性成了“说教狂”,动辄居高临下,规劝、教训、指引女性,让她们接受、遵从意义,围绕意义而动,而女性变“聪明”“懂事”后,受益的总是男性。
另一方面,许多女性丧失了自我,感受不到不平等,反而觉得自己被关注、被赞扬,为此而主动“奉献”。
女性失去了自己的声音
“厌女症”是一个社会装置,不是哪个具体人的问题,不是靠头脑风暴一下、道德修养提升就能改变,也不是多负责、对女性温和一些,就能解决。可指出这一点,立刻会遭到无数反驳:除此之外,还能怎样?批评容易,解决方案在哪儿?
在《女性的思想》中,上野千鹤子发现:女性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女性的思想》介绍了日本现代几位女性主义的思想先驱,以及当代西方与女性主义相关的哲学著作。上野千鹤子特别重视作家森崎和江——在文学史中,关注森崎和江的人不多,她的写作近于非虚构,多从细节切入,而非大事。
森崎和江的魅力在于,在现有文学样式都无法表达女性思想的时代,她找到了女性自己的声音。
这些女性思想包括:怀孕时,“我”突然变成“我们”;生育则让女性回归“单个的我”,孕妇与胎儿彼此人格分离;随着孩子诞生,“(森崎和江)反复央求丈夫和自己交流,让疲惫的丈夫很是苦恼”……
我是谁,我生了谁,什么是生命,什么是自我……这些女性思想自古就有,却被文学所忽略、所遮蔽。写作者觉得琐碎,读者觉得“没意思”。这就可以理解,为什么大多数男性会觉得“女人心,海底针”“男女思维方式完全不同”“男人别想搞懂女人,哄哄就完了”……
女性思想被贬为“唠叨”,代价是“我和你”的、彼此融合的关系消失了,只剩下男性思想,即冰冷冷的“我和他”的关系——除了我之外,一切都是他者,是我应征服的对象。人生因而沉入“一代主义”,一切只为这一代满足,不计过去,更不管将来。
女性声音以吊诡的方式退场:男人们编出厚厚的《日本妇女问题资料集成》,可深刻影响上野千鹤子一代的《从厕所中解放》,却被淹没在文海中。即使后人阅读前者,也很难注意到后者,它在历史中被成功地消声了。
女性一定要成为“强者”吗?
失去自己的声音,人就会成为“常识”和“正常”的奴隶。
于是,女性面对两难选择:要么为了利益,继续麻木,走和父母、和别人一样的“正常的路”,这也许更安全,毕竟“大众普遍同情不具备‘自我’的人”;要么选择觉醒,可为此承担觉醒的痛苦,值得吗?
《身为女性的选择》《快乐上等》是上野千鹤子的对谈集,专注于“是否该觉醒”之难。在上野千鹤子看来,自我觉醒需突破认知、家庭观、爱情观、生育观、社会性等障碍。
女性当然知道,男性居高临下的“说教”与自己的感受间有落差,但家庭、爱情、生育制度中,有自己的利益,她们不愿放弃。比如已婚女性更愿嘲笑单身者,有孩子的女性会鄙夷婚后无子的女性,目的是提醒男性,在男性建构的价值序列中,自己表现更优。
常有人指责说:老一代的生活条件更差,婚姻反而稳定。
上野千鹤子则指出,在社会学中有“相对剥夺”概念,在许多领域,通过比较,才会不满现状。老一代无比较环境,新一代学历高,婚姻初期,女性自感价值提升,可35岁左右,昔日的单身女同学事业有成,家庭主妇们失落感迅速提升——学历越高,失落感越强。她们又无法抛弃家庭,那是她的社会通路,一旦偏离,即失社会性存在,毕竟事业成功不是女人的存在证明。
在书中,上野千鹤子特别提醒,“新自由主义”虽主张“自己决定,自己负责”,同意“女性自立”,但它依然是“厌女症”。“新自由主义”强调的是“能者居之”,鼓励人们通过自我奴役、自我剥夺,成为“强者”,再去主导生活。可女性一定要成为“强者”吗?所谓“女性自立”,其实是逼女性盲目地卷入竞争中,成为资本的炮灰。
所以,上野千鹤子说:女性主义是让弱者也能有尊严地活下去的思想。在她看来,女性主义的目标不是男女平等,而是女性自身的解放。
漂亮女性真有“美貌资本”?
女性视角之外,上野千鹤子还有一个重要的批判维度,即对资本主义的批判,体现在她的另一部代表作《父权制和资本主义》中。
这本书问世前,日本的女性主义或偏重批判父权制,从弗洛伊德学说切入;或偏重批判资本主义,从马克思主义的角度切入。前者强调推翻父权制,才能实现两性平等;后者强调消灭阶级压迫,女性才能解放。
上野千鹤子将二者结合起来。她发现,父权制的经济基础是资本操纵的定价机制,它将家务劳动定义为“无酬劳动”,是女性应尽的“义务”,并通过神话“爱情”,将女性套牢在家庭中。于是,女性劳动成了琐碎的、平庸的、非创造性的,女性在精神上、物质上遭受双重剥削。
在书信集《始于极限》中,上野千鹤子对“美貌资本”的说法进行了精彩论述。
不少男性抱怨,漂亮女生拥有“美貌资本”,更易成功,这哪是“厌女症”?男性才是受害者。确实,美貌女性可能获得经济利益,但资本的本质特征是不断增值,不论是经济资本、文化资本、社会资本,均如此,可美貌能增值吗?它会随着年龄增加而减少。美貌只是资本消费的对象,并不掌握在女性手中,而是掌握在资本家手中。
谁算美貌?美貌究竟值多少钱?最终还是男人说了算。所谓“美貌资本”只是比喻,女性并未获得主动权。
资本可怕,因为它制造出大量“卡桑德拉情感障碍”患者。卡桑德拉是古希腊传说中的特洛伊公主,城破后成了阿伽门农的战利品,最终被杀害。“卡桑德拉情感障碍”特指那些把妻子当成上天的奖品,可在内心深入,他们“永远把自己放在第一位,对妻子和孩子漠不关心”。
上野千鹤子的父亲即如此,“在外是条狗,在家是条狼”。他以为自己在做“大事”,其实成了资本驯化的僵尸——只会干工作,却丧失了生而为人的感受力。
人人都应懂点女性主义
上野千鹤子自称既懂男性语言,又懂女性语言,是“双语者”,所以能从内部发现“厌女症”社会的本质。其实,她的书不太好懂,它们不属于正襟危坐者,更适合随手翻翻。只有多翻几本,才能明白,上野千鹤子为什么自认是“女性主义者”。
在世俗语境中,“女性主义”正被污名化成挑起性别对立、反传统、拒绝承担义务等的代名词。但这是无知造就的恐慌。女性主义千变万化,不同人有不同的女性主义。
在《始于极限》中,上野千鹤子写道:“女性主义是一个自我申报的概念。自称女性主义者的人就是女性主义者,女性主义不存在正确和错误之分。女性主义是一种没有政党中心、没有教堂和牧师,也没有中心的运动,所以没有异端审判,也没有除名。女性主义也不是什么智能的机器,只要把问题塞进去,它就会把答案吐出来……”
对中国读者来说,上野千鹤子的书至少在三方面发人深省:
其一,随着社会发展,人类的心灵会越来越敏感,性别意识觉醒、自我意识觉醒不可阻挡,应充分了解成熟社会的因应之道。
其二,从大家庭,到小家庭,再到单身,似成现代社会的趋势——美国家庭独居率超50%(含鳏寡),单亲家庭达23%。启蒙时代建立的小家庭伦理或被冲破,对此应有准备。
其三,当代社会科学研究中,任何一科都离不开女性主义,从学术进步的角度看,也需多了解。
在《为了活下去的思想》中,上野千鹤子钩沉了近代革命中,女性付出了巨大牺牲,可民族国家建立后,却背叛了女性,她们并未得到承诺中的平等。哪怕是为了历史正义,为了给被侮辱、被损害者们一个交待,也有必要弄懂,什么是女性主义。
以文明的方式捍卫文明
近日,三名北大女生连线上野千鹤子,因未做好功课、提问水平低(几次表达出对女性主义的刻板印象),引来网友恶骂,成为网络热点。
上野千鹤子温和地回应了所有问题,倒是旁观的网友们剑拔弩张。女性主义向往的是文明,骂人却是不折不扣的反文明。女性主义从不预设什么是绝对正确,强制别人必须如何只能是戾气,而非女性主义。
读上野千鹤子,却无上野千鹤子的宽容。一方面,在思想超市中,品种越单调,越容易走向狭隘;另一方面,“厌女症”的恶根未断,动辄意识形态化,只会南无上野千鹤子,而非真正的上野千鹤子。
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阿玛蒂亚·森在《身份与暴力》中曾说,每个人的身份都是多元的,一个人可以既是女性主义者,又是商人,还是游戏高手,且喜欢古诗词……这些身份并不冲突。当有人只强调其中一个身份,将它拔高到压倒一切时,暴力就产生了。
辱骂三名北大女生的网友们,可能就落入这一陷阱中:将女性主义看成唯一的、排他的、永恒的真理,这正是病态传统下的蛊。
女性主义不只属于女性,也属于万千男性。女性主义是诸多有趣的、看世界的方式之一,它的魅力在于带领人们去看不曾见的风景。当你觉得彼此难沟通、互不了解时,女性主义是一记棒喝:你是否听见了女性的声音,你真的听懂了吗?
回望前贤,鲁迅、胡适等都是两性平等的推动者,而今天的读书人,读上野千鹤子,亦是融入现代修养的必经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