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一部大书,写“公子”“红妆”不知凡几,但是除了贾政因“宦游”之故常年在外,贾府其他人的活动范围基本上都不出贾府院墙,“旅游”二字是无从谈起的。贾政虽然异地为官多年奔波,然而“公私冗杂,且素性潇洒,不以俗务为要,每公暇之时,不过看书着棋而已,馀事多不介意”。贾琏虽然去过一趟扬州,但他的主要兴趣只在于“吃酒”与“认得混账老婆”,不提也罢。敏如探春,也只能发出“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的感叹,可见她身为大家闺秀,平常是没有机会“出得去”的。“女一号”林黛玉不远千里投奔外祖母,却似乎对沿途景物无心寓目,“宝玉问他几岁上京,路上见何景致古迹,扬州有何遗迹故事,土俗民风。黛玉只不答。”“男一号”贾宝玉更是“每日只和姊妹丫头们一处,或读书,或写字,或弹琴下棋,作画吟诗,以至描鸾刺凤,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无所不至,倒也十分快乐。”
在这样一众专注于身边小世界的人物中,忽然有三个颇以旅游为乐的角色,就好比在一片平原中耸出三座山峰,或乱峰,或巉岩,或凶险,或奇秀,令人观之,遂有“千岩竞秀,万壑争流,令人应接不暇”之慨。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游客薛蟠
大体上,旅游者可分为三种类型。第一种叫“分享型”。“分享型”旅游者是这样一种人:他对旅行目的地的所有认知,都是在到达以后才开始形成的;但是,他有本事在到达的当天,凭着直觉,找到最适合自己口味的休闲娱乐场所,并在那里把自己弄得筋疲力尽;随后几天则马不停蹄地奔波于各个知名度最高、游人最密集、交通最拥堵的景点,拍一大堆自拍照,不停地发朋友圈;返程时,在机场免税店买上大包小包的各种土特产;回家后,根据对方重要性以及关系亲疏,将价位不同、用途各异的土特产准确投送到单位领导和同事的办公桌上,博得上下左右一致好评。
薛蟠无疑是“分享型”游客的典型代表。金陵薛家“家中有百万之富,现领着内帑钱粮,采办杂料”,但“这薛公子幼年丧父,寡母又怜他是个独根孤种,未免溺爱纵容,遂至老大无成”。对于自己那点造化,薛蟠是有着清醒认识的:
况且我长了这么大,文又不文,武又不武,虽说做买卖,究竟戥子算盘从没拿过,地土风俗远近道路又不知道……二则逛逛山水也是好的。
所以,薛蟠“虽是皇商,一应经济世事,全然不知”,“终日惟有斗鸡走马,游山玩水而已”。他考虑任何活动,出发点和落脚点总是旅游观光。
对于“分享型”游客来说,旅游不自拍、不发朋友圈,就等于没有旅游。在没有智能手机的时代,怎么自拍、怎么发朋友圈?这个问题难不倒薛蟠。《红楼梦》第六十七回“见土仪颦卿思故里 闻秘事凤姐讯家童”为此特意写了一笔:
又有在虎丘山上泥捏的薛蟠的小像,与薛蟠毫无差错。宝钗见了,别的都不理论,倒是薛蟠的小像,拿着细细看了一看,又看看他哥哥,不禁笑起来了。
景点去过了,自拍杆抡过了,朋友圈发过了,接下来就该把关注重点放在土特产上了。公道地讲,薛蟠虽然在书中被很不厚道地戏称为“呆霸王”,其实他在某些方面却有着“大事不糊涂”的风范——别的不提,就拿第六十七回中他为众人采办的土特产来说,其品种之丰富、包装之精细,一看即知是周密考虑、特意为之的,绝非如今在机场免税店的仓促之举可比,值得很多人学习。
薛蟠这样的旅游爱好者,人数最多,声势最大,堪称旅游界的“泥石流”。
游隼贾雨村
第二种旅游者姑且称之为“功利型”。这一类型的人在旅行过程中,始终都在用一双鹰隼般的锐眼,搜寻各种不易察觉的商机。在这种人心目中,根本没有“度假”的概念。一旦生意需要,他随时可以提前结束假期。
贾雨村就是这样一个“功利型”旅行者。《晋书·载记第二十三》曾这样形容鹰:“饥则附人,饱便高飏,遇风尘之会,必有陵霄之志。”这几句话也可以说是贾雨村的真切写照。
贾雨村在《红楼梦》里第一次登场时,是一副十分寒酸落魄的形象。这时他是十分低调的。见了人,主动“施礼陪笑”;别人怠慢他,他也不以为意。一旦得到甄士隐对他进京赶考的资助,贾雨村的行动也像鹰隼直扑猎物一般迅捷,连告别都等不及,直接扬长而去。
因“贪酷之弊”丢官后,贾雨村虽然“面上全无一点怨色,仍是嘻笑自若”,“担风袖月,游览天下胜迹”,其实心思一刻也没闲着。在维扬地面,他“因闻得鹾政欲聘一西宾”,便立刻“相托友力,谋了进去,且作安身之计。”闲居无聊,每当风日晴和,饭后出来闲步时,注意力也不仅仅在于风光本身。
长期游览“名山大刹”,兼之“多读书识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使得贾雨村有能力提出那振聋发聩的“正邪两赋”之论。
虽然爱好旅游使得贾雨村开拓了眼界,增强了思考判断能力,但是由于他自身品行不正,能力的提升反而助纣为虐。“生情狡猾,擅纂礼仪,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结虎狼之属,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实在是对他的精准评价。
贾雨村这样的“旅游爱好者”,利欲熏心,投机心切,注定了一生大起大落,难得善终。他们是旅游界的一股浊流。
游云薛宝琴
第三种旅游者不妨称作“唯美型”。这种类型的人,即使初到一个地方,也会有如久别重逢一样满怀着温存与眷恋,因为她在出发之前已经无数次对这里的历史人文、山水楼观反复涵咏,以至于对这里的一草一木早就耳熟能详、刻骨铭心。她到这里来,既不是为了看,也不是为了听,更不是为了吃,而是要让自己的整个身心,与这个神往已久的情境融为一体。对这一类型的人来说,“诗和远方”是一个可笑的词汇,因为她的诗并不需要去远方寻找。她本身就是一本诗集。出发之前,她即已抵达;返回之后,她仍未离开。
薛宝琴就是这样一个“唯美型”旅游者。她“本性聪敏,自幼读书识字”,从小就远涉重洋,见多识广。
大雪天,别人忙着欣赏雪景,她却在无意中成为了雪景的一个组成部分,惊艳众人。因她“从小儿所走的地方的古迹不少”,所以拣了十个地方的古迹,作了十首怀古的诗。这些诗一直在那里供人吟咏,却至今无人猜出谜底。
如同她写的十首谜语诗,薛宝琴也像一个猜不透的谜。这样明亮出众的她,却迟至全书的第四十九回才首次露面,而且“金陵十二钗正册”中查无此人。
她就像一抹游云,卷舒在遥远的天边,你不知道她来自何处,更不知道她要去往何方。她的存在,仿佛是在告诉读者:世间不乏美丽的山水与美好的人,走出小小的天地,你将收获更宽广的心胸。
这,不就是旅行的意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