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薄荷糖》到《燃烧烈爱》,李沧东的作品总是在痛苦中寻找出口

作家出身,曾在2003年担任两年文化部长,为韩国「国片」配额制奋战的大导李沧东,他40岁才开始执导演筒的第二部作品《薄荷糖》在台重新上映。

片中回顾了韩国急速巨变二十多年间一位金先生的旅程,从害羞的学生,偏执的士兵,到残酷的警察,不忠的丈夫,和最后破产众叛亲离的自杀老板,复杂多面向的角色。

回顾李沧东至今的导演作品,不论是《燃烧烈爱》、《生命之诗》、《密阳》或《绿洲》,李沧东的电影总是展现大量的人物肖像,韩国的社经历史发展,令人衰弱的疾病,还是某种无所不在的力量,似乎都使他们无法自拔地陷入重复的痛苦悲剧。

但同时,李大导也在不断寻找出口那道「光」。

《薄荷糖》的镜头循着铁道将我们带回错综复杂的过去,金先生的人生与韩国历史交织。我们将倒叙的电影叙事倒正,刚毕业的他梦想成为一名摄影师。

在80年代当兵时,他珍藏初恋女友寄给他的薄荷糖。一天晚上,却误杀一个违反宵禁的难民少女。他之后成为警察,工作迫使他以暴力侦讯社会运动人士。

完全变了一个人的他,当面冷酷拒绝来找他的初恋。80年代末的经济爆炸时,他转成为商人,结婚成为父亲,试图修补之前破烂的碎片,却并不成功不幸福,而以自杀收场。

李沧东的作品显然都沉浸在韩国社会的大历史氛围中,在经历了几十年的极权,以及之后资本主义的贪婪野蛮导致的经济危机,在苦涩中陷入暴力的根源,而黑暗绝望使角色接触到现实的真相。

面对世界的讽刺戏剧性,非常诡谲的结合可悲和琐碎平庸,当代历史与其角色不可分割,个体通过他的选择,将其存在与变态社会,社会压迫(警察),泡沫经济(商人)融合,无路可退的金先生对着迎面而来的火车,大特写大喊「我希望回去」。

由倒叙和怀旧回忆建构巨大悲剧中角色性格的邪恶根源,集体苦难超越了他个人的悲剧。自杀的商人,挣扎的警官,到绝望的男人,角色身心都极为痛苦,难以言喻的尖叫镜头得如此之多,这一代人遭受地狱的愤怒,即民主化转变。如解严之际,在街头、在艺术文化中出现的呐喊。

《薄荷糖》同时复杂且优雅地结合了私小说的观察和诗意的沉思。

李沧东在2018年坎城首映的《燃烧烈爱》,一语道出「生命就是一个谜」,体现李沧东始终善于把玩虚构与真实(历史)之间这种复杂的关系。从剥不存在的橘子,到在雾中「找」不存在的井,不现身的猫,彻底消失不知生死的女主角。

回到《薄荷糖》,又如同《大国民》中的「玫瑰花蕾」之谜,《薄荷糖》倒叙寻找一个可能不存在的「薄荷糖」,金先生的人生真相。影片前半,他对观众来说仍然是一个谜,他的行为是无法预测的,内心深处的挣扎只有到电影最后才得以体现。

在最后一幕中,青春的金先生惊讶发现铁路桥的场景意外地熟悉,而我们观众都毛骨悚然意识到这正是二十年后他自杀的地方。如果我们扭转因果关系,我们眼前则是已知结果的命运「起因」,人生更显讽刺。

李大导镜头下结构紧凑的情节传达了痛苦、创伤和愤怒,同时遵循了黑色电影和黑帮电影的传统体裁,总用异常复杂的故事来颠覆观众的期望,使人思考复杂的生存、精神和道德问题。

然而,不论是《密阳》接连失去丈夫和孩子的悲剧单身母亲,《生命之诗》中阿兹海默症的老妇,面对强暴者的完全漠视道德,或《薄荷糖》中的金先生都不断质疑「生命的美好」。

李沧东的角色总处于极限状态极大痛苦之中,检验人类精神的极限。这种精神信仰道德的追寻,更具体的在《密阳》、《燃烧烈爱》或《薄荷糖》的画面中以那道「光」现形,总闪的主人翁一脸茫然。不论是躺在床上,还是站在夕阳余晖,或在自己放的火之前。

呼应《燃烧烈爱》片名,女主角的名字惠美(Hae-mi)正是「光」的意思。延续《生命之诗》中的命题,不断围绕如何定义个人的追寻。

而《密阳》(看不见的光)则是最为直接探问其内心的影片。丧夫丧子的痛苦试验中,试图理解存在的意义和价值,一连串没有答案的「为什么?」导演并没有把我们引向终极真理,而是认真看待个人命运。

《薄荷糖》回到邪恶卑劣的起源,观察政治对角色心理的直接影响。同样地,角色既不寻求庇护,也不在他生命的两个女人中得到庇护。甚至他的孩子他的家人都不是避难所。他这些决定是否有其他选择,或者它是预先确定命中注定的,就像火车总是沿着轨道行驶一样。

在宏观的角度下,这个出其不意的「光」之于「迷雾」,或许正如同跳脱轨道的「意义」之于人生,李大导不断探问的存在意义,这个「跳跃」的可能或许正是在《燃烧烈爱》片尾呈现的「创作」中。

面对最后一场雪地炙烈「燃烧」杀人烧车的结局我们毫不讶异,甚至早可预见,命定的暴力出口决局遥呼主角父亲仔细收藏的小刀,如同火车轨道上似曾相识的自杀场面。

但若把重点划在终场前,他在在窗前写作的镜头,怒火的爆裂绽放则是一场「虚构」私小说,这是试着「创造」自己的命运。面对悲剧性的重复,李大导用「创作」使历史跳脱轨道可预见的结局。借着更激进更跳跃的想象,述说再现他的愤怒,跳脱逻辑给定脉络的可能性发展。

这个沉重却炙烈的隐喻,不但可说是导演自己的创作人生领悟,更是一个前文化部长捎给我们的重要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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