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刚进城打工那年,十九,最爱一个香港歌手叫陈百强。《一生何求》,《偏偏喜欢你》,后来我长大也听,好温柔的情歌,清亮的少年嗓,感觉能从十八岁听到六十岁。
陈百强在我出生那年因抑郁症服安眠药自杀,在医院重度昏迷了14个月才离世,年仅35岁。九十年代讯息凝滞,车马迟缓,直到我过三岁生日,我妈才从一张旧报纸上看到他去世的消息。
我妈说她有两张盗版磁带一直带在身边。地摊上买的,从工地宿舍,回乡下,一直到结婚。磁带盒里附歌词纸一张,上有陈百强微笑的脸,唇红齿白,眼波婉转,连发梢都透着多情的意味,一件高领毛衣更显人纤长矜贵。
我妈常念叨:“……简直太时尚了,跟一尊神像一样。”
我后来觉得不可思议,因为山高路远,这个人在我妈妈心里又实实在在多活了三年。也许关于微观世界的量子力学理论也能够照映于粗糙的现实生活:
我妈妈作为个人世界的观察者,她有限的观察确实曾分离出一个个平行时空,有更哀愁的,更快乐的,也有那些风华人物长存的所在。
陈百强唱《一生何求》时刚三十岁。我以前迷惑,三十岁就开始顾念一生了吗,尤其是这样一张未曾受过伤害的脸?“一生何求/常判决放弃与拥有/耗尽我这一生/触不到已跑开”。
但八九十年代的香港文艺好像就是这样,为了抒一时郁结、谈一瞬间的体悟,轻而易举便拿起一生一世、万水千山的分量。陈慧娴唱《千千阙歌》才二十四岁,张国荣唱《风继续吹》也才二十七而已。现在这些都是几代人的人生之歌。谁能规定多长才能算一生,谁能规定人必须看透了全部的、全面的生活,才能开始慨叹或怀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