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好有个伊永文 他像张择端一样是“界画”高手

恰好有个伊永文 他像张择端一样是“界画”高手

对伊永文老师的采访是通过电话进行的,因为他远在黑龙江。电话中他的声音低沉轻柔,一如我想象中他的工作日常。


(资料图)

伊永文是古典文献研究专家,前不久,中国工人出版社出版了他的一套四本《明清饮食》,门类细分,涉及“厨师、食贩、美食家、食器、御膳、宴饮、日常食俗”等。实际上,这套书之前已经有台湾和清华大学的两个版本,《明清饮食》版则增加了更多的相关图片以便于阅读。

曾有豆瓣网友看过《明清饮食》后评论:“这老头儿是有多爱吃啊!”伊永文也为之一笑。他当然不是为吃而研究,早年专注于《水浒传》研究,又是文学专业出身,因此,他的写作运用了大量文学作品,通过“小说与戏曲的市民文学的描写中,寻找出经得起推敲的衣食住行的材料,并与历史记载互相印证……以求创出一条文献学的路子来”。

除此套书外,伊永文还有大量有关中国古代日常生活的书。他还耗时20年笺注了《东京梦华录》,并由中华书局出版。他对于史料的运用与考辨驾轻就熟,被原中华书局总编辑傅璇琮称为“打通”。他打通的是时间壁垒,是时空隧道,正如作家安意如所言:没有时光机,我们只能凭文字、画卷、古物来臆想古人过着什么生活,但这样的了解又因知识和爱好的局限而注定浅薄。恰好有个伊永文,他像张择端一样是“界画”高手。行文自在,用笔平实,不必如我等小心翼翼掇弄文字,如同织锦,人在一方宣纸上随意拨染,出来的东西,也是耐看到极致。

是的,伊永文用他丰富熟练的材料功夫,带读者在他的文字中感受到古代城市勾栏瓦舍间的活色生香,让近千年的时光可触可感。那么,这样一位善于修复历史细部的“能工巧匠”,又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在南开大学,从《水浒传》论文开始

伊永文的学术生涯开始于南开大学。他不满18岁时下乡到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1973年被招收为工农兵学员,到南开大学中文系学习。

伊永文回忆,自己在到兵团前就喜欢看书写东西,可能因此被招收进大学,很幸运。但那时候学校教学还不太正规,只能自己找问题做研究。伊永文关注到了《水浒传》的重新出版,于是他选择《水浒传》作为研究题目。“我很幸运地和研究中国文学批评史的王达津教授很投缘,接触密切,王教授是研究型教授,我从他那儿得到了很多教益,也是在他的指导下我开始了对《水浒传》的深入研究。”

伊永文的第一篇学术论文——《〈水浒传〉是反映市民阶层利益的作品》,即古代小说研究界常提的“水浒市民说”,这篇论文刊发于天津师院学报第四期,一经刊出便受到学界的关注和重视,伊永文的学术研究能力也由此崭露头角,那时他不足24岁。

南开大学求学三年,伊永文还有幸结识并投拜于明清历史专家郑天挺、欧洲哲学史大师车铭洲教授门下。他总结,自己从郑天挺教授学到小说历史互证之法,从王达津教授学到考据的朴学基本功,从车铭洲教授学到个别与一般的识见。

郑天挺在历史学界很有威望,很多人对他很敬仰。伊永文时常去向他请教学问,他记得:当我拿着厚厚一沓卡片、资料稿纸,希望郑老能帮助我将这些材料的出处搞清,郑老只稍微翻一下材料,便指着他身旁的椅子,示意我坐在他身边,对我说:“我说,你记。”只听得郑老的声音十分清亮:这条材料为某某所撰,这条材料宋代的亦重复出现在明朝,这条材料是仅有的孤本(陈泰《所安遗集补遗》)图书馆找不到,它藏于北师大陈垣家……不假思索,随口就来,历朝历代,咫尺之间;千山万水,毫无障碍,那些显得生涩枯沉的古旧史料,在郑老的手上仿佛化作上下翻飞的蜂蝶,可以呼可以唤收放自如……

郑天挺还语重心长地嘱咐伊永文,可以从通俗文学中发现明清历史互证的材料,这个工作我们没有做,很多都没有做。伊永文记住了,他知道,“这等于告诉我一个秘诀。后来我写‘明清饮食史’用了《西游记》《封神演义》《儿女英雄传》等很多小说里的材料,那里面写老百姓的生活,历史书里不会记载这些东西。”

伊永文也非常明白:“明清历史这一单元很庞大,几百种材料哪能说明问题。很多朴学大师,特别是清代,真是说一句话,材料都跟着。我是受郑天挺影响,写出来了。”

在南开,伊永文还受教于小说戏曲史专家宁宗一、朱一玄,对于老师们给予的教诲,他至今感念:“我现在认为在当时的政治高压下,这些老师还能给我出主意,给了我很大的鼓舞。我那时候是小字辈,其实他们不一定同意我的学术观点。”

不知“天高地厚”,要为《东京梦华录》做笺注

20世纪70年代末,伊永文的研究兴趣由宋代市民文学扩展到笺注《东京梦华录》方面,这也是由《水浒传》研究进入宋代市民、城市的探索必然接触到的。这期间,他已经较为全面地查阅了宋代笔记小说,于是一边写书,一边做《东京梦华录》笺注。

《东京梦华录》是一本世界汉学界普遍关注的著作,在伊永文看过邓之诚版《东京梦华录注》后产生再做补注想法时,日本汉学家已经在做他们的《东京梦华录注》。伊永文觉得“咱们中国人,不应该输给他们”。那时伊永文年轻,才30岁,他说自己当时“不知天高地厚”。美国汉学家史迪文也曾两次到哈尔滨找伊永文,希望合作搞一本英文的《东京梦华录》,虽然最终无果,但由此可见他对《东京梦华录》的重视程度。

1987年,伊永文完成了15万字《东京梦华录笺注》初稿。此书2021年由中华书局出版,近一千页,约60余万字。序文由总编辑傅璇琮撰写,他对伊永文这本书的出版深有欣慰之感。

而傅璇琮与伊永文相识于上世纪90年代初,也就是伊永文完成初稿之后不久。“我那时带着老师王达津的一封信去见傅璇琮先生,信里王教授介绍了我对《东京梦华录》的笺注工作。”

此前,傅璇琮对孟元老《东京梦华录》一书的评价很高,认为它以极为精细的笔调描画市民日常生活,应当说是有关我国城市社会文学作品的开创之作,极有历史文化价值,所以他在1980年间刚调任中华书局副总编时,就建议与商务印书馆协商,将商务印书馆于1959年出版的邓之诚先生的《东京梦华录注》重新出版,但此后听说日本有译注本出版,对邓注本多有批评。故在见到伊永文笺注稿后,傅璇琮即以学术同行和出版者身份,极为赞同伊永文的研究思路和笺注方向。双方细致交谈后,傅璇琮即接受了伊永文的《东京梦华录笺注》项目。从此以后,伊永文的笺注工作全面展开。

傅璇琮称其立足于“打通”,专和通是他的两大特色

伊永文为《东京梦华录笺注》倾注了20余年的时光,所以,他始终认为搞人文科学很大程度上需要有个人兴趣,他也是凭借着自己对人文学科的兴趣一直坚持工作到今天。他告诉北京青年报记者:“无论是做古代市民研究,还是做《东京梦华录笺注》,我都未得到过科研经费资助,所以,无论是外出查阅资料,还是参加学术会议,都是自己掏腰包。”“没有人给我钱,也没有人给我提高生活质量,可是我觉得有一股劲,有时候我跟学生们开玩笑,我说我做研究跟抽大烟一样的,上瘾。”傅璇琮在为《东京梦华录笺注》所做序言中对此有评价,他说:“这当是学者一种理性的认识和奉献的气质。”

伊永文的《东京梦华录笺注》资料丰富,邓之诚注本引宋元典籍148种,伊永文注本则几乎包括了目下能找到的所有宋代笔记小说,再加上元代及明清人的书,已达1200多种,范围更是广泛到经史典章之外的诗文集、笔记、诗话、话本小说,甚至笑话、相声等俗文学图书。傅璇琮称其立足于“打通”,专和通是伊永文的两大特色。

《东京梦华录笺注》出版后,有一次,伊永文到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开会,华东师大古籍研究所的负责人说,就《东京梦华录》来说,个别问题的推进已经不容易,伊永文却是把一本书提升了一个高度,太难了。但伊永文认为自己只是做出了一点微薄的探索,“让大家知道,我就心满意足了。”

现在很多人将《东京梦华录笺注》当资料用,其实它也很具有可读性,不少读者读后觉得挺好玩,没想到以为是学术书,却还讲到古代人衣服怎么穿,饭怎么吃、怎么做,甚至还讲如何训练蚂蚁打仗。说到此处,伊永文轻声笑起来,说:“确实挺好玩儿的。”

《东京梦华录笺注》出版后,伊永文的研究还不能停止,他觉得有“好多问题还没有彻底解决”,但同时又很清楚“想把涉及的问题都解决犹如黄河之清”,所以他要给《东京梦华录笺注》做增补。傅璇琮在《东京梦华录笺注》序言中曾写道:邓之诚注本自序中曾提出:“断句以伎艺饮食为最难。”永文先生因搜集资料广泛,因此对邓注做了不少补正。伊永文做增补,重点还是在饮食、伎艺和习俗方面。

在不断发现的材料中,伊永文的增补字数不会少于20万,加上已经出版的60多万字,他希望将规模控制在八九十万字,“字数太多了有问题,因为除了专业研究者以外,老百姓也很喜欢,太多他们会读不下去。”

就像构起了食贩人物绣像长廊

在完成《东京梦华录笺注》初稿后,伊永文应赵荣光教授之邀,到黑龙江商学院“客串”《中国饮馔史》的研究工作。

“把我调去有一个背景。”伊永文回忆,“黑龙江商学院是归国际贸易部管的,经常接待外国人,外国人说中国号称烹饪王国,你们应该拿出一本‘饮食史’来。贸易部压力很大,便责成黑龙江商学院来编撰一部《中国饮馔史》。”

伊永文负责明清部分。他随后了解到商学院在“文革”之前曾经编有一部“饮食史”,他找来读后,发现更多是材料的拼凑。伊永文说:“实际上明清饮食自来无史,所以要将明清饮食列一单元,但其中问题繁杂,如何写就成了问题。”当时有人提出必须要到北京去查皇家档案。伊永文却不同意,他认为一是成本搭不起,另外也担心陷在材料里拔不出来。于是,他采取了就地取材的方法。

“我去哈尔滨图书馆,那里的古籍书目品种有15万种,有多大的学问啊这些还不够?”伊永文在哈尔滨图书馆看书,需要提丛书来读,常常是书名只几个字,但书有好几百卷,管理员用推车一车一车给他往外推。

伊永文记得:“因为看书这个事中午经常不吃饭,从早晨9点开始,一直看到下午3点,大概有两年,看了很多资料,但很坏眼睛,后来我说为了《明清饮食研究》这个书大大损害了我的健康。现在看书时间长了,泪水就不自主地流出来,所以我要抓紧时间看,不知道还能弄多久。”

为了《中国饮馔史》的研究写作,伊永文孜孜以求,费时8年,成一专著,以《明清饮食研究》为名,先在台湾出版,两次印刷,行销海外。后清华大学出版社以《1368-1840中国饮食生活》之名,以简体字出版,面向普罗。

最新出版的《明清饮食》似与前两版本差别不大,实则不然,为了突出人在饮食活动中的作用,这套书中布有更多可与明清饮食历史互相证明的图片资料,这些图片的映照使书中章节显得更加灵动起来,书中最具代表性的食贩图片也是分门别类,加以勾连。伊永文说:“这就像构起了食贩人物绣像长廊,不仅供人欣赏,更主要的是从食贩出发拉开了一个心得研究方向的帷幕。”

读熟了有用的材料会直接上眼睛里去

从伊永文所做的研究不难看出,他是一位勤心用功之人,手勤脑勤,见到材料就注意收集。上世纪80年代初,电脑尚未普及,伊永文的方法还是准备一大把书签条,看到有用的材料先夹起来,之后迅速分析,有用的即抄录,即使偶尔来不及抄录,也要记下在书的多少卷多少页。他说《明清饮食研究》材料用了1500多种。“为了做这个书,8年,其他啥也没干。”

伊永文希望自己的材料能有用、能反映历史真实,“像《东京梦华录笺注》,我用了大量的古代小说材料,甚至相声、笑话都用到了,这些材料融汇到书里,也就成为历史资料。”傅璇琮在序言中也提到伊永文选用材料的这一特点,认为是一个创新。

曾经有一位韩国教授询问伊永文如何看了那么多书?伊永文将他带到自己家中,领他到书桌前,书桌上那些标签、卡片让教授看得半天没吱声。伊永文说:“其实材料读熟了会练成一种功夫,有用的材料会直接上眼睛里去。”

我曾看过一位采访者这样描写伊永文的书房:在他那间阳光充足的书房中,宽大的书桌案头整洁,一盆兰草青青,一盆杜鹃火红,书籍码放整齐,资料井井有条。这位采访者想象伊永文在桌案前写作那些古代城池、旧时生活,仿佛能感觉到他在触摸那些千年的柔软时光。

伊永文也说,自己的书桌特别整齐,因为不喜欢凌乱,可他烦恼的是,现在避免不了凌乱了,感觉到脑筋不够用,“所以东西老丢,丢了回忆起来就很难。比如我记忆中哪本书中有翻跟头落地的声音,叫板落,可当时没能记下来,再找就找不着了,类似这样的事越来越多了。”伊永文说有时候感到挺伤心,自己没有助手,但是手里的这些东西积累起来非常可观、有意思也有意义,如何解决?暂时想不出办法。

伊永文曾经动过请自己的研究生来帮忙的念头,“我从来没有这样做过,我都是给他们东西,总觉得请他们来帮我做事怎么行,是不是不尊重人?”

伊永文自觉是一个比较自律的人,每天按时起床工作,全力以赴做研究。他觉得“这个东西说句老实话,再加上一倍的热情和十倍的努力也没完”。以前有好多人劝伊永文,劝他和大家一样偶尔享受娱乐一下,不要总是一天到晚皱着眉头想事情,可他说总得有人做牺牲不是?“我没有为此很烦躁的时候,但是能有人理解当然更好,我那些书出来以后,果然理解的人越来越多了。”伊永文说这话的时候,我仿佛能够看到他低语后的粲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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