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导演范坡坡:我希望把性拍成“平常的事”,跟画画绣花一样

伦理色情片尤其强调多元视角和公平交易,反对对女性的凝视,还要考虑少数族裔或残障人士等边缘群体的权益,最大限度地避面系统内的剥削。

导演范坡坡去年在柏林拍了一部商业色情片。时长19分钟的影片色彩绚丽,主角是一个男子男演员和一个白人女演员,展现两个AI之间的性爱过程。

2023年1月15日,这部《Hey, Siro》在成人网站XConfessions上线。和更加主流的Pornhub等成人网站有着明显的不同,XConfessions是一个由瑞典女权导演Erika Lust发起的平台,旨在传播更加多元的、更具女权主义色彩的色情影像。

2015年,Erika Lust在TEDx talk发表题为《是时候改变色情片了》(It's Time for Porn to Change)的演讲,批评主流色情片中对女性的物化等现象。“色情片不仅仅是关于性,它其实是一种关于我们所扮演的性别角色的论述……成人内容当然有唤起欲望的功能,但它同时也有教育和启发的功能。我认为我们这一代有责任重新思考色情片,不要误解我,性依旧可以是‘下流’(dirty)的,但它的价值观得是干净的。”

Erika Lust也主张人们享有自己的性自主权。XConfessions上,网站的会员可以发帖写下自己的性幻想,而影片的创作者可能会从中找到灵感,把这些性幻想拍出来。范坡坡的这部影片情节,最初也是来这么来的。

范坡坡告诉全现在,这是一部“伦理色情片”(ethical porn),也有人会把它称为“女权主义色情片”(feminist porn)或“公平交易色情片”(fairtrade porn)。

范坡坡 图:Fan Jinxin

和传统色情工业模式下生产出的影片不同,伦理色情片尤其强调多元视角和公平交易,反对对女性的凝视,还要考虑少数族裔或残障人士等边缘群体的权益,最大限度地避面系统内的剥削。在内容上,它需要适合不同类型的人群观看,需要反映真实的性,而不仅仅是男性的性幻想。

主流色情片主要服务于男性受众,并且存在物化女性的问题,对于性的呈现也比较单一、重复。而伦理色情片的生产者试图制造一套更加公平的规则和创作模式,避免主流色情片产业中存在的种种问题。

主要专注于性和关系议题写作的国外撰稿人Alex Shea曾在一篇文章里总结了伦理色情片的几个构成要素,它们包括:薪酬须公平地分配给演员和创作者;通常不是免费的;在安全的环境里创作,并且尊重演员;展示真实的性愉悦,以及不同身型、种族、性别和能力的身体;基于同意的创作和传播。

如果用几个关键词总结这类影片,可能会是尊重、多元和公平。

作为一名酷儿导演,范坡坡以往的作品题材主要集中在LGBTQ相关议题上。他拍过“彩虹家庭三部曲”(《柜族》《彩虹伴我心》《彩虹伴我行》),还组织过酷儿影展和训练营。在关注这些性少数议题的同时,拍摄色情片也是他一直想做的事。

他希望能用电影的手法展现更加多元的情欲,这部《Hey, Siro》是他的探索成果之一。和全现在接通网络语音连线之前,范坡坡刚结束两场新片的筹备会议——八月,他将开拍一部剧情片,主题依旧和情欲相关。

以下是全现在和范坡坡的对谈:

全现在=Q

范坡坡=F

学习女性的情欲

Q:你和XConfessions的合作是怎么开始的?

F:2017年的时候,我有一个片子参加了柏林色情电影节,Erika Lust公司的人看到了以后就希望能在他们平台上有一个合作,但因为那部片子涉及隐私,我没能授权给他们。直到2023年1月,我在汉堡短片电影节上参加了Erika Lust的工作坊,其间跟她本人交流了很多关于色情电影的看法,也在1月向她提交了一份剧本,一个月后,公司就确定这个剧本可以拍。

但因为疫情的原因,我原本提交的那个剧本却没能拍成。如果按照原来的剧本拍摄,需要十几个群演,这在当时国外的封锁政策下几乎无法完成。

Q:那后来怎么又有了《Hey, Siro》的灵感呢?

F:疫情来了,我必须写一个封锁政策之下能够拍成的剧本,我开始在XConfessions网站上拉片,也浏览上面的会员留下的“告白”。一条关于人工智能的帖子引起了我的注意,帖主提出了一个设想——如果人工智能可以“出壳”和人发生互动,性爱会是什么样子?

我觉得这个点子很棒。以往的电影里面,对“人机恋”的呈现也并不少见,比如《银翼高手2049》,但它们往往对女性AI形象的呈现都是客体化的。我想做一个更加具有女性视角的作品,将女性的情欲作为重点呈现的部分,于是就开始动笔写这个故事的剧本。

封锁期间,长期跟手机、电脑这样冰冷的数码设备相处,也给了我一些启发。我经常跟我的AI语音对话,我还会尽可能地想象一个独居女性的情欲状态,拿着手机假想自己有一个阴道。

Q:所以这是一个人机恋的故事吗?

F:看到最后你会明白它是一个“机机恋”。也就是说,虽然两个人在片子里的性别是一男一女,是异性恋的样子,ta们只是刚好在这段故事里一个拥有男性器官的硬件,另一个拥有女性器官的硬件。你可以想象,ta们的性别并不是固定的,也许第二天醒来,“男主角”“女主角”都换了个性别身份。

Q:你作为一个生理男性,如何接近女性的情欲?

F:这就是我在这部片子中学到最多的部分。在拍摄的过程中,我观察演员的身体反应,然后会琢磨怎么让它在视觉上更加有说服力。

我也提前做了很多功课,除了在Erika Lust工作坊上学到的内容,XConfessions上也有大量女性视角的色情片,我看了很多,包括花絮,在这里面学习拍摄的方法和技巧。

另外,这个片子的摄影师也是一位女性,她提供了很多我可能会忽略的审美点——比如,她会把男演员的臀部拍得很美。

《Hey, Siro》拍摄现场 图:©Erika Lust 摄影:Michelle Gutierrez

反思传统产业的产物

Q:这次拍摄和你以往的拍摄经验最大的不同是什么?

F:片子立项之后,我的制片给了我一份二十来页的拍摄指南,这是我在以往的剧组里都没有看到过的。我从头到尾一字不漏地读完了。这份指南解答了拍摄过程中可能遇到的各种问题。

针对第一次出演色情片的演员,需要告知ta们片子的发布渠道以及发布过后可能产生的后果,比如有可能会被相识的人看到。同时你也需要跟你的演员沟通一些非常细节上的问题,比如在拍摄过程中你们需要用什么样的词汇来指涉性器官。

在这里,导演并不拥有绝对的权力。拍摄的时候不允许“探班”或者其他形式的“围观”,要保障演员的隐私。拍床戏的时候是否需要清场,也要和演员商量,征求ta们的意见。

Q:色情片被很多女权主义者所批评,认为它是物化、剥削女性的,你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F:实际上,“伦理色情片”正是基于对传统色情片产业中存在的很多问题进行反思的产物。传统色情片产业中对女性和少数族裔,还有其他弱势群体,确实存在很多不友好的现象。我们今天看到的大部分色情影片中,“大身材女”和“肌肉男”这样的配置依旧是主流,而拍摄过程中也可能存在对剧组人员的虐待,这是一种结构性的压迫。

但这种结构性的压迫很难通过完全禁止来消灭。所以“伦理色情片”其实倡导的就是去改善产业环境,比如要求剧组的人员构成更加多元化,要平等地对待每一个个体,禁止性骚扰等等,这些都是对主流色情片行业的修正,尽管它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Q:“伦理色情片”强调公平交易(fairtrade),你在拍摄的过程中有没有感到不那么公平的地方?

F:回过头来看,如果说我们这个剧组还有什么需要改进的地方,那就是非白人工作人员的比例。这次剧组人员的筹备过程比较匆忙,差不多只有一个月的时间。最后人员组成基本上都是制片人以前合作过的,他们都是在这个行业里非常有经验的人。我们剧组的女性比例比较高,摄影师、录音师、化妆师等等大部分岗位都是女性,但是大多数都是白人。我应该会在之后的拍摄里更注意这个问题。

《Hey, Siro》拍摄现场 图:©Erika Lust 摄影:Michelle Gutierrez

Q:片子上线之后,你有没有收到过批评意见?

F:有的。有的人可能在还没看这个片子的情况下,就在推特上质疑,为什么片子里男子是一个AI,而白人就是一个人类,他觉得这是在物化男子。还没等我自己去反驳,我的演员和XConfessions这边就剧情方面做出了澄清。

还有另一些人说,你作为一个亚裔,去拍男子,肯定对男子的呈现也是不客观的。凭什么说亚裔就拍不好男子呢?我觉得在没有看过这部片子的情况下,先入为主地做出这样的批评,这才是一种种族主义。我在拍摄的时候并没有太意识到自己的亚裔身份,但这种评论显然是带着对亚裔的偏见的。

Q:你会觉得这是“政治正确”走得过头了吗?

F:我觉得政治正确本身没有问题。对我来说政治正确是一个讨论的过程,是一个有弹性的空间,并不是说一条红线划在那里,然后让人死板地去遵守。

我们中文里不是有句话“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么?我觉得只要批评者不是恶意地纠缠,这些批评也无伤大雅。

性,一件平常的事

Q:近年来很多“女性向”的色情片看上去和传统色情片不太一样的地方是,它们看起来比较“干净”,这是不是对女性情欲的另一种阉割?

F:我这个片子拍出来之后,还被要求剪辑了另一个版本,也就是你所谓的比较“干净”的、不露生殖器的版本,放到Erika Lust公司运营的另一个网站上。那是一个主打软色情的网站。

我一开始也挺困惑,为什么要剪这样一个版本出来,后来知道原来是公司在做市场调研的时候,发现很多女性在看色情片的时候,不喜欢看到生殖器。我本来有些抗拒剪辑这个版本,可我的审美不能代表所有人的审美,对不对?既然女性愿意看、喜欢看这样的,我就为她们把这个版本剪出来,也挺好的。我的想法就是服务观众。所以最后完成这个任务,对我来说也没有什么难处。

Q:你以前拍摄了很多关注LGBTQ群体现实状况的纪录片,人们往往会认为这类影片在思想上具有一定的严肃性,它们的价值也受到了肯定。在你看来,色情片和其他类型的影片是否存在价值上的区分?

F:色情片也是电影产业的一部分,拍色情片就是我作为电影导演创作的一部分,我并没有觉得它有多特殊。

在拍电影这件事上,无论你拍什么类型的片子,处在什么岗位,只要能够传达你的思想,以及找到受众,我觉得都是OK的。色情片也可以有很大的价值,“伦理色情片”这场运动本身就很伟大。

《Hey, Siro》中的女演员Lucy Huxley 图:©Erika Lust 摄影:Michelle Gutierrez

Q:国外有一些什么样的政策或文化大环境,得以让“伦理色情片”能够出现?

F:就我在这边的观察,国外在政策上虽然没有鼓励色情片产业,但至少它没有设置太多的障碍。它的审查制度主要是分级制。像色情电影节这样的活动,不允许未成年人进入是最基本的。国外的电视台、电影院都有自己的分级方式,并且在这个分级体系中,并不会认为裸体就一定等于性。

国外的天体文化比较发达,人们对身体持一种比较积极的态度,会认为身体是自然的。另一方面,性也是自然的。

在这样一种对身体和性都持相对积极态度的环境里,色情片产业也更加容易规范——它也有相当明确的禁区,比如儿童色情、虐待动物等等。

Q:你作为电影导演有什么野心?

F:我希望能在电影里把性拍成“平常的事”,就跟吃饭睡觉、画画绣花一样,是生活中最平常的事。我之后在剧情片的探索中,就会往这个方向努力。

Q:你觉得性更多是一种私人生活,还是一种娱乐?

F:很多私人生活都可以转化成娱乐,不是么?其实我们拿开水煮白菜也能吃,但为什么人们非要去吃火锅?因为吃火锅不仅能让我们吃饱,还能让我们吃得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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