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功:
做功即所谓做派,是“四功”之中与唱功同样重要的一个部分。凡是掌握做派的演员,不论是生、旦、净、丑,在他们的演出中,就能把剧中人物的身份、性格和心情表现得很好、很真实,不但表达了剧本的规定情景、帮助了剧情的发展,同时还能感动观众。不能掌握做派的演员,他们表演起来,就会使人索然无味。
演员的做派,也应当按照一定的规律来处理的,做派有它一套很复杂的 程式,这套 程式是随着中国戏曲舞台“出将入相”、“打上送下”的组织形式产生出来的。所以这套 程式是一种非常细致的技术,它要求演员在台上的动作一切合理,一切像真。譬如:坐有坐像,站有站像,看有看法,指有指法;以桨当船,以鞭为马,上楼下轿,开门关窗,观星赏月,采桑摘花等等,怎样叫它既像真又美观?这除去演员对特定情况下的人物有所体会外,主要的还是要看掌握这套 程式的技术如何。运用艺术的美,如《花蝴蝶》的水战,浮沉撑拒,舞台上虽然不是长江大川,而演员做起来宛然在激流奔腾的水内战斗;《三岔口》的摸黑,舞台上并没真的暗如黑夜(灯光暗转的处理手法另当别论),通过演员的做派,观众就会感到这场夜斗的紧张场面,而忘了台上还有明晃晃的灯光;《南天门》的走雪,通过演员表现出来的“瑟缩战栗”,虽然无雪,却使人相信他们行走在朔风凛冽的冰天雪地之中;《御碑亭》避雨时的跑步圆场,演员运用了几个“滑步”,使人就感到道路泥泞,步履维艰的情况:《孔雀东南飞》的织绢,演员坐在一张绷着白布的椅子面前,双手传递那只织绢的梭子,观众就会承认她双手不停地在那里勤劳工作着。这些都是通过演员的“做派”使观众明白他们是在做什么,处在什么环境之中的。
当然,这套技术要靠演员去表演了。况且一人有一人的特点,一技有一技的妙境,不能一概而论的。但是“假戏真做”,“装龙像龙”,“装虎像虎”,贫贱富贵形象都要装做出来,这几句话,却是对每一个演员基本的要求。
戏曲表演要“贵乎像真,而又不必果真”。这是一句老话,很有道理。戏曲本来是假的,但于假之中却能见其技艺之精,超乎像真。倘若处处求真,势必减少演员的技术,反而失掉表演的精神。何况观众看戏原在欣赏技术的表演,通过技术看到内容,从而感受到知识与学问,谁也不想在舞台上看到任何实物。因此,我们必须要求演员表演时“形容见长”,做派的微妙了。
当然,一切做派的身段姿势,一定要根据剧情规定的人物来处理,绝不是掌握几个死套子在任何戏里往上一套就行了。同是旦角的戏,王宝钏的身段,就不能用在王春娥身上。薛金莲的风度气魄,和穆桂英也不能一样。如果再细致地分一下:《三击掌》的王宝钏,和《别窑》《武家坡》《算粮》《大登殿》的王宝钏在动作上就不能不有区别。因为相府的小姐,新婚后的少妇,自食其力十八年的中年妇女和做了娘娘的贵妇人,身份不同了,年龄变化了,生活的遭遇,当时的心情全不一样了。你把《三击掌》王宝钏的一般身段用到《武家坡》《大登殿》的同一王宝钏身上,能够协调吗?因此,我们可以得出这样一个说法来:凡是人物的身份、年龄、出身、性格、遭遇不同,就不能硬用同样的身段来表现他。
我们讲做派,首先要掌握这是“谁”,他是怎样一个人物,处在什么样的环境之下,再给他设计合情合理的身段。接着,就可以研究技术上的具体表现问题了。比如京剧青衣,表现“哭”“笑”“一招手”“一摇头”等小的身段,也要掌握到分寸,当然我们完全承认戏曲表演的动作是既夸张又集中、洗炼的艺术。可是夸张并不等于“过火”,因此,我们不论使用任何身段能够做到十分之七的真实也就够了,倘若全做到十分之十,就显着过火了,花旦也是一样,稍微过火一点,观众看着就成了彩旦了。
戏曲界的老前辈曾告诉过我们说:不论任何戏的做派,全不要“见棱见角”的,一切要“含而不露”、“动中有静、静中有动”,要用心里的劲来指挥动作,硬砍实凿地做,反而不美了。动作的“美”——漂亮,对表演的好坏,关系是很重要的。可是如果我们单纯从“美”的观点出发,不管剧情,不管人物应当不应当美,就乱来一阵,也是不对的。常见有些演员表演“走边”时就不很恰当。“走边”本来是表现某些人物在黑夜之间偷偷摸摸的前去窥探某件事情,行刺某些贪官污吏的机密行为,表现起来,本应当表示出轻手蹑脚,非常机智敏捷地向前急走。当然一个演员在台上也不能只是表现绕圈子走路,他出场后,必定要紧紧衣巾,检查检查随身武器配备的松紧,走起路来因为天色黑暗,如何辨识路径等等,也就够了。盖叫天先生在这个动作里创造了极其丰富的身段,会很集中突出地表现了夜行人紧张敏捷的姿态,“老鹰展翅”“飞天十三响”等优美的姿式,使人清楚地看出人物在黑夜间的分荆寻路,以及检查行装等战斗前的准备工作。可是有些演员没很好地理解“走边”动作里的最高任务;他们只求“花哨”“热闹”“俏头”,突出地表演了“飞天十三响”,像练把式的大汉一样,劈劈拍拍地把身子乱拍一阵,这还有什么道理呢?
梅兰芳先生的《贵妃醉酒》,他塑造出一个杨贵妃的典型人物形象,国内外的观众一致肯定他的创造,这是无可否认的。我们光从他掌握杨贵妃这一人物的“身份”上来看,就值得很好地向他学习。从整个《醉酒》这一出戏来看,梅先生对杨贵妃的身份刻画得非常有尺寸,他把杨贵妃的“流丽”风度,蕴含在端庄的神态里面,每一个动作,一招一式,全不失贵妃的端庄。虽至后来杨贵妃酒意已浓,醉态显露的时候,他所运用的一些身段,如接驾的跪倒,衔杯的翻身,也和前场嗅花的卧鱼等身段一样,毫不紊乱地掌握了一定的尺寸与速度,不论她心情如何的激动,动作如何的复杂,我们从她头上凤冠挑子的轻摇微摆上来看,就可以看出剧中人的身份来了。这样刻画历史人物的手法,是多么细致深刻的啊。可是,这种细致刻画人物的地方,的确有许多人是做不到的,也不懂得。我看过许多演员演这出戏,大半是在舞台上“活泼”得过火了,不是表现得醉态过火,就是“流丽”得过火,还有些演员刚一出台,酒还未饮,人已醉了。具体反映在她们的动作上的,主要是脚步乱,头乱晃,凤冠上的挑子左右乱摆,不时打在自己的脸上,这样使人看起来,就很不合乎一个贵妃的身份。
我们演古典戏,想细致地表现某个人物的身份,的确有必要了解一下当时的历史情况,对当时的一些礼法制度,也应当懂得才行。就以凤冠上的挑子来说,它就和封建时代一般妇女耳上戴的艾叶钳子有着同样的作用,艾叶钳子很长,垂在耳下,摆摇在脸的两边,看着是一种很美观的装饰品,其实它的原意并不是单纯是为了美,而是一种限制妇女自由所采用自我管制的刑具。穿上宫装,戴上凤冠,如果你想左顾右朌一下,也不能稍有自由,否则凤冠上的挑子,会打在你的脸上,给你敲一下警钟。民间妇女的艾叶钳子也是一样。被这样刑法限制了几千年的妇女,她们已然产生了下意识的感觉习惯,封建旧礼法还美其名说:“行不动裙,笑不露齿”,才称得起妇女的端庄典雅,有“闺范美德”呢!生活在这种社会里的杨贵妃,能够不懂得这样的礼法吗?穿上宫装,戴上凤冠,她的头能够像拨浪鼓似的左右摇摆吗?这样表演,就违背了历史人物的生活真实了,也不符合于杨贵妃的人物身份。
解放前,由于反动阶级对戏曲艺术的摧残,许多演员走了弯路,对艺术的刻苦钻研,大大放松了一步,因而舞台上的做派戏,不如老一辈的好了。解放后,在党和政府的培养教育下,艺人们才逐渐地重视起来。在恢复这套遗产的过程中,却产生过一种争论:曾经有人否定表演艺术中的 程式(做派中的套子),认为这是一种纯形式的东西,不能结合内容,有的演员被这种言论吓住了,对自己学会的这点东西,产生了怀疑。有一个时期,观众们也普遍感觉到舞台上的做工戏太少,许多演员的身上太没戏了。有些个演员在舞台上的身段很贫乏,不用说一出场的“正冠”“绺胡”“摸鬓角”等姿式表现得模糊,就是一个亮相的静止塑型,背躬地以袖侧面,胳臂抬起来的架式,也怕人家说他没有生活根据。这样的表演,当然使人感到是没有“做派”的啊!其实这些意见,只是个别某些自命“内行”的人们提的,虽然他们的话并不代表什么方向,可是在戏曲界中的确引起了不小的波动。
中央文化部从1955年起在北京已然举办了两次全国戏曲演员讲习会,去年和今年四月间又召开了两次剧目工作会议,不论从讲学上,会议的指示上,一致地指出:“继承并发展传统表演艺术的重要性”,说明党的戏曲政策从来对传统表演艺术就是重视的,至于个别人轻视传统表演的言论,应当由他们自己负责。
在这里(山西省)参加戏曲观摩会演将近一个月了,看到了许多精彩的表演——也就是做派,阎逢春先生在《杀驿》剧中,表演了“翅子功”的绝技,我认为很好,很恰当,因为他把“耍纱帽翅子”这个技术,运用在结合人物思想变化上,不但不会给人引起一种单纯技术卖弄的感觉,而且由于他运用得有分寸,对人物心理状态更能强烈地反映出来,突出地表现了人物的精神面貌。我认为这种技术在“做功”里很有深入研究的价值。张庆奎先生在《三家店》剧中的“做派”更显得层次分明。比如他扮的秦琼,头一个出场(当时秦琼被靠山王杨林调来比武,由王周押解着秦琼由家乡往登州起解),秦琼的心理是很压抑的,内心燃烧着愤怒的烈火,可是秦琼的性格却是个比较稳重的,演员表现出的神态是这样:秦琼上场后,态度很沉稳,并没吹胡子瞪眼,或是转眼珠,但是他的眼神是“直着的”,不常“暂闭眼”,使人一望而知他的心理有忧抑,虽然外形是静静的,可是心里头充满了复杂的动荡,这种表现人物的手法,在我们戏曲界里叫“静中有动”的做派。秦琼的这种严肃的神态一直保持到“观阵”的开始还是这样的。后来他看到瓦岗寨的朋友救援他来了,首先见的是徐茂功,然后是程咬金、尤俊达,因为这几位还不是他心里理想的人物,引不起情绪上如何的大变,最后罗成到了,理想的人物来了,登州城可以大闹它一阵了,秦琼放心了,从思想上松下来一口气,马上有了精神,影响到他动作也快起来了,神态也舒展了,这种由内到外的表现人物的“做派”,张庆奎做得很有分寸,很有顺序,真是难能可贵的艺术,值得青年同志们好好地向他学习。杨虎山先生的《赠绨袍》,大家看完以后,异口同声都说演得好,许多动作运用在须贾这一人物身上非常地真实深刻。这些话讲得很对,可是我们从他的演出中还可以看出一个问题来。杨虎山先生这出戏是新整理出来的,许多的身段做派都是新设计的,过去二十多年前是怎么演的,现在许多人没有见过,即或有看见过的,也大半忘记了。那么为什么杨虎山先生这次演的能这样的动人呢?在他表现的那么突出的身段上还不都是传统的一套程式动作吗?不错,全是老一套的程式。但他使用得合理,他是使用一些程式来表现人物,不是扮上个人物在表现程式,这样他把死的程式给予了新的生命,不是杨虎山先生在表演死程式。此外,我们还应当承认,虽然他运用程式在表现人物,但他对这些套程式掌握得是非常精练熟悉,不要看蒲州梆子的打击乐是多么紧张,并没把他催赶得慌手忙脚,在连续不断的复杂动作里,全能一招一式地,清清楚楚地交待给观众,由此也说明他的功架基础是有多么扎实的啊。
“做功”不能与技术分别来谈,这和“唱功”不能脱离板式是一个道理。在戏曲的传统表演艺术中,不论做派的大小,它全有一套固定的程式的,这套程式表现在戏曲舞台上就是那样得恰如其分,在这里我只举一个“哭”的姿式,说明程式动作的优越性。我们经常看到舞台上的人物表现“哭”的时候,(生、旦、净、丑各行角色全一样,不同之处,只是夸张程度的大小而已)总是用右手把左手的袖尖拉在面前,距离眼睛约半尺左右远近,左右微微的一扯,表示拭泪,身子略微向下倾斜一些,这时观众就完全明白人物是在哭泣了。(不带水袖的服装如穿裙子袄的、铠甲的、打衣打裤的人物,则用右手抬到眼前左右表示一下,观众也明白他在拭泪了)这样的做派,和我们实际生活中的哭泣完全是不一样的,自然是假的了,可是观众们熟悉它、承认它已久了,这样表现不但站在广场老远的观众也可以清晰地看出人物在哭,近在舞台前面的观众也并未认为这样哭的不真实。反过来看,舞台上也曾出现过一种表现“真哭”的手法,演员很费力才挤得下眼泪来,只是前三排的观众勉强可以看到他的眼泪,后边的观众就不知道人物在台上做什么事了。这样的做派,在我看就是自己否定自己的传统表演艺术,既不美观,也没有道理。当然有一种暗示锣鼓的哭是有过火的,应分别开来谈。比如《玉堂春》才上场的哭与《六月雪》的哭,同是【钮丝】上,锣头住时的用哭叫起唱时候,就应表示左右看看自己的枷锁,稍微用脚轻轻顿地一下,再唱,这样做起来又含蓄又不过火,也有了交代,使人看着也很自然。有的演员没有这个过程,出场之后,就大哭一声,岂不贻人笑谈吗?
关于“做功”的问题,现在就谈到这里,现在再谈一谈四功中的“念功”。
(未完待续)
(原载《戏曲研究》1958年第1期,上海文化出版社1958年版。该文是程砚秋先生在山西省第二届戏曲观摩会演大会上的讲话稿,整理于1957年11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