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蓦然发觉,在上海夏季音乐节城市草坪音乐广场的舞台上,HAYA乐团的主唱黛青塔娜居然一直是光着脚旋转跳跃、引吭高歌时,似乎明白了为什么滂沱大雨,草坪上却座无虚席。这支来自草原的乐队站在草坪上,宛若希腊神话中只要脚踩大地就有无穷力量的巨人安泰俄斯,焕发出排山倒海的生命原力,而他们的音乐又像触角一样,把来自草原、大地、文化传统的生命力传递给每一位观众,大家在雨中共同经历了一次高峰体验。这种从草原到都市的能量传递,可能在此前他们参加的音乐综艺美轮美奂的舞台上不见得能够达成。
HAYA乐团成立于2006年,由任教于中央民族大学的马头琴演奏家张全胜创建,乐队成员来自内蒙、青海的北方草原。蒙语中,“HAYA”意为“边缘”,身处边缘意味着跨界交流的便利。尽管《我是歌手》《乐队的夏天》等音综让他们声名远扬,但这支游牧民族乐队众多成就中最能体现其独特性的,当属三次获得金曲奖最佳跨界音乐专辑奖、及华语音乐传媒大奖最佳“世界音乐”专辑奖。
“世界音乐”(world music)泛指欧美主流音乐之外的世界各民族(半)传统音乐,尤其是这些传统音乐与现代流行音乐跨界融合而成的民族化流行音乐或流行化民族音乐。“世界音乐”是现代社会中民族音乐传承、发展的一条重要途径,HAYA在这条路上走出了独特而绚烂的风格。
让草原音乐“活在这个时代”
赓续传统文化血脉,是身处瞬息万变现代社会的人们自我确认、稳步前行的保障,然而生活方式的转变又让人们与传统之间不可避免地产生距离。怎样弥合这个距离,让传统能够润物无声地渗入现代人的心田,并释放出能量,HAYA用他们的音乐作出解答。
蒙族、哈萨克族等北方游牧民族的音乐自带辽远深邃的气质,同时又有真挚自然的热情,听众们偶然听到时都会由衷赞叹,但原生态的音乐不易形成群体流行广泛传播,也是当下各民族传统音乐都面临的传承困境。HAYA乐团并没有简单地用电声乐器、架子鼓对传统民歌进行流行化“污染”,而是适度引入摇滚乐手法和录音制作技术,在充分尊重民间传统、保持民族音乐气质的基础上,使之适应现代的耳朵。
HAYA由六人组成,马头琴、冬不拉与吉他、贝斯取得平衡,打击乐浪潮般汹涌的律动与主唱时而高飞、时而低回的长调短歌相得益彰。歌曲《HAYA的传说》,以吉他与打击乐构成重复的音型化短句(riff)进入,制造出连绵不断的动感,随后,男声和音与女声主唱对话式的长线条旋律浮于其上,马头琴时而以长调加入旋律对话、时而与节奏组融为一体。搭配上“月光下/鲜花在盛开,故事在/风中流淌”这样简洁而诗意的歌词,歌曲的织体结构,既能适应人们被现代生活塑造的心理节奏、又能满足人们对通达开阔的草原音乐意境的想象。这种摇滚节奏打底的另类的“紧打慢唱”,已经成为HAYA将民族音乐与流行音乐、传统与现代相连接的典型手法。
以原创音乐表达对草原深沉情感的同时,重新演绎民间歌曲也是HAYA制作专辑时的保留节目。黛青塔娜的母亲是青海的民歌手,她曾带着录音机、骑着马拿着哈达,到草原上寻找每一个蒙古包里会唱民歌的人,《啦哩》就是她从民间搜集来并传给女儿的歌。HAYA在演绎时,用冬不拉和吉他构成基础的音乐律动,像极了轻快奔跑的马蹄声“哒哒嗒~”,黛青塔娜高亢而质朴的声音破空而出,呼麦与马头琴相互应和,交织成一曲草原天籁。
此外,对图瓦民歌《寂静的天空》、布里亚特民歌《布里亚特舞曲》等重新演绎而生成的一系列佳作,也都是HAYA致力于民族音乐活态传承的写照。正如乐队创始人张全胜所说:“传统音乐、民间音乐是鲜活的,不能在这个时代快餐文化中被遗忘和掩盖,更不是古董用来展示,满足猎奇心态,蒙古音乐是如河流般富有生命力的,是人们精神层面不断生长和传承而来的,她应该继续活在这个时代”。可贵的是,HAYA不仅让草原音乐活在了这个时代,更以这些歌曲疗愈都市人疲惫的心灵,向都市注入了“元气”。
将丰富的世界音乐语言融入传统音乐
对HAYA的音乐稍加关注,不难发现他们在传承蒙族音乐的同时,艺术创作视野已如茫茫草原一样,无边无际。歌曲《Link》中,吉他弗拉门戈式的繁复装饰音和手鼓切分节奏,让人恍惚置身阿拉伯地区,马头琴的独奏满是维吾尔族音乐风情,紧接着的吉他solo明显混入了黑人布鲁斯音阶,而整首歌的演唱用的是英语。歌如其名,诸多流行与民族音乐元素的“连接”产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作品因此具有生机勃勃的新鲜感与丰富性。
在《乐队的夏天》中,HAYA曾翻唱过王嘉尔的《Papillon》,他们把原曲的迷幻说唱曲风,改成金属乐与电子乐交织、同时具有浓郁丝路风情的全新版本,让人大呼过瘾;在《我是歌手》中表演《寂静的天空》时,HAYA别出心裁地引用了老鹰乐队名曲《加州旅馆》那段经典的吉他前奏;而新作《白月亮》的主题动机,则来自印第安朋友送别的旋律。这些作品都成为HAYA广博艺术视野的注脚,而细听这些歌,草原辽远深邃的气质仍是根基。
作为“世界音乐”的代表性乐队,HAYA已不局限于在欧美主流音乐文化之外的各民族音乐中寻找灵感,他们甚至把西方古典音乐这块世界音乐的“禁地”也纳入探索范围。草坪音乐会上,《我们可不可以停下来唱首歌》唱到一半,全胜拿起身旁的口风琴,那段古诺根据巴赫《平均律钢琴曲集》“C大调前奏曲”谱写的《圣母颂》(Ave Maria)飘然而至。那一刻,令我深深触动的,不止是纯洁宁静、悲悯而抚慰的旋律,也是HAYA以对音乐的虔敬信仰努力打破文化藩篱的艺术家精神。
张全胜曾这样表述HAYA的创作观念:“我们的音乐之所以被这么多人喜欢,不仅仅因为我们有着来自草原最美的传统旋律,更多是我们在基于心灵创作的同时,将更丰富的世界音乐语言融入我们的传统音乐之中,音乐更加开阔,不受地域文化的限制,所有人就都能理解了。”如此看来,HAYA乐团名为“边缘”,实际上是在以音乐抚平文化“边界”,站在“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立场,表达他们基于对传统的体认而生发出的时代声音。
作者:赵朴(流行音乐研究专业博士、杭州师范大学副教授)
编辑:郭超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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