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南乐府此为强,活虎生龙一信芳!
应恐私情误家国,银坛重爨《斩经堂》
因为这是一出本来很动人的而且保存着民间“野性”的京剧,因为这是电影艺术与旧有的优秀的表演艺术的交流,因为这剧的主演者是我们平时极尊敬的朋友,而这又是他拿手杰作之一,所以我以十分的兴奋把《斩经堂》影片看完了,看完了也并没有失望。有些地方甚至给了我们甚大的艺术的感激。
“银色的光,给了旧的舞台以新的生命!”这是我看完这影片时的实感。但我仍是坚持,中国旧戏的电影化是有意义的、有效果的工作。那已经发霉了的旧戏,通过有头脑的名优的表演,特别是通过电影这一新的艺术,必能给现代观众以新的感动。
但旧戏的电影化也的确是很艰难、很麻烦的工作。它既须保存这两种艺术应有的好处与特点,又必须使两者的特殊性不相妨害。那是要保存它们的“多样性”,而又俨然地有它作为一种新的艺术品的“统一性”,因此我主张这种工作必须是电影艺术对于旧戏的一种新的解释(Interpretation),站在这一认识上来统一它们中间的矛盾。
周信芳、袁美云之《斩经堂》
有一般人认为电影是写实的而旧戏是写意的,或更正确地说“样式化”(stylization)的。但我们应该知道,“样式化”并非旧戏的“独行”,我们一样地可以有“样式化”的电影,而且曾经有过。再则中国的旧戏有一最大的特点就是“场面的自由”。上下古今、东西南北的事,说到哪里,演到哪里,不受背景限制。但这个特点却是和电影艺术相同的。不,旧戏是不用背景而获得自由的,电影却是在性质上可以自由自在地运用任何背景。这一点,电影对于旧戏有绝大的补充。
也有人说,旧戏为立体的,观众可以从任何角度欣赏演员的表演,电影却是平面的,在立体电影的尝试成功以前我们很难有满足的欣赏。但电影最进步的是光的运用。光本也是舞台的灵魂。而中国旧的舞台几乎还没有受过新的灯光洗礼。旧戏演员们舞姿、演技,以及其衣裳的折纹之类,从来也不曾发挥过在丰富灵妙的光波下应有的美。他们虽有立体的舞台,却给平面的呆板的照明扼杀了。在这一点,进步的电影艺术又足以给旧的舞台以新的生命。何况电影之艺术的价值自格里菲斯(按:即默片《赖婚》之导演人)发明“特写”等摄法后而急速提高。旧戏演员优秀的表演,他们的手、眼、身、法、步,只有通过电影才可以留下更深刻的印象。
《斩经堂》影片主演与工作人员
在这些意义上,旧戏的电影化是祝福的。这样既可以使电影艺术增加它的素材,更可以刺激中国旧歌剧使它渐次改进。
华安公司《斩经堂》的摄制,在技术上大体还在摸索探求的过程中,这儿还存在许多显然的矛盾、不调和,如战马疾驰的镜头与信芳趟马的身段等。因此他本身的成功还不能估计得太高,但给戏剧改革者的示唆,则必甚大。
《斩经堂》因为是信芳先生的拿手戏之一,表演艺术之佳是不用怀疑的,就是唱也干净有力。假使有什么不足,那是关于他那很有功夫的手眼身法步,看不见一个“特写”。这有一点反于我们的期待。据陶伯逊先生说,原是拍有许多特写的,而因旧戏的化妆粗略,特写出来颇为难看,所以不用了。但我总希望克服这个矛盾,颇有人推荐四大名旦拍电影,不知男人扮女人,特写出来更要原形毕露的。
周信芳之《斩经堂》
又此次电影化的好处,除了招展的旗帜、巍峨的关寨、幽邃的桃林等帮助剧情的开展外,还有字幕帮助观众理解台词。但旧戏的主要缺点,也还是剧词的瑜不掩瑕。此剧有些地方颇嫌生硬,有的地方如“成全孩儿成功名”等意义不免浅一些,还有吴汉出关复回头哭叫:“亲娘呀!”为什么不再叫一声“贤妻”呢?那样更要与杀妻的主题相呼应,对于吴汉的心情也将描写得更自然。
这剧中最美丽的词句,我以为是王兰英唱的:“男子汉,原应有杀贼宝刀,为什么单逼我苦命一条?”也只有这两句含有一点现代的思想。去王兰英的袁美云小姐因为对于旧戏是“童而习之”,所以圆熟流丽有余,但表情的深刻紧张颇嫌不够,面容也比以前憔悴了。此君实在给她的环境糟蹋了。记起了陶知行先生(现在是陶行知先生了)数年前关于她的殷殷嘱托,不胜慨然。因此我写了这么几句:“十一年前见美云,娇歌婉转绝人群。却怜憔悴春江上,珍重芳兰莫自焚。”
袁美云之《斩经堂》
演老旦的也很不错。某君甚称在母亲丢剑离椅后信芳在椅前的表演,以为那张椅子也在做戏,这是对的。这个戏客观上说明了旧家庭里母权支配的强大,那便是“母命难违”。王兰英虽则不幸是“王莽之女”,但直接却做了母权的牺牲:“前堂奉了母亲命,经堂将你人头割,我本当不杀了你,怎奈是我的老娘前堂等人头。我本当杀了你,怎奈是我们恩爱夫妻难以下毒手,这才是马到临崖难回头,船到江心难补漏。好夫妻成敌仇,都只为君父之恨不敢留,泪如雨流……”这样激烈凄恻的苦闷的呼声,真有点希腊悲剧的味道。
友人绣枫先生说:“《斩经堂》虽然纯粹是反映封建时代的意识形态,但剧情凄婉动人,沉痛地深刻地写出在道德与人情冲突之下的一种矛盾心理。”真是此剧的“的评”。
由《斩经堂》的电影化,朋友们又谈到历史剧问题。但我以为中国旧戏虽主要的是历史剧,而大部分只是取材于过去的传说,与真正的史实殆不甚相干。然而一般民众对于国史的观念,又多半是由这些不甚可靠的传说作题材的戏剧得来的,关于中国经济文化之发达,固已阶段不分,历史上人物的褒贬也漫无标准。这真是很成问题的事。拿《斩经堂》来说吧,这戏只能“姑妄唱之,姑妄听之”,若当真作为“历史剧”,则殆不能成立。
袁美云之《斩经堂》
首先是正邪真伪的问题。《斩经堂》这剧写的是“王莽篡汉,光武帝举兵复国”时的一段插话。作者的主旨,毫无问题的是要我们站在正统派的观点同情汉光武这一边,而痛恨王莽。但照新史家看起来,王莽却不必是那样可以痛恨的人物。
平心而论,王莽的确是汉朝一个很聪明而又极有魄力的政治家。他一眼能看穿当时社会中最主要的病象(“兼并起,贪鄙生,强者规田以千数,弱者曾无立锥之居”;“富者骄而为邪,贫者穷而为奸”),引起了他改革土地制度的动机。他为要避豪富的反对,处处“托古改制”……为要使这种改革在政治上顺利进行起见,更不得不取汉而代之。
见蔡雪村著《中国历史上的农民战争》中卷,116页
平心而论,王莽的确是汉朝一个很聪明而又极有魄力的政治家。他一眼能看穿当时社会中最主要的病象(“兼并起,贪鄙生,强者规田以千数,弱者曾无立锥之居”;“富者骄而为邪,贫者穷而为奸”),引起了他改革土地制度的动机。他为要避豪富的反对,处处“托古改制”……为要使这种改革在政治上顺利进行起见,更不得不取汉而代之。
见蔡雪村著《中国历史上的农民战争》中卷,116页
而所谓“汉室幼主”的刘秀呢?新的史家这样估计他崛起的原因:
代表地主贵族的刘秀等也因不满意王莽政权左右摆动的态度,即不能坚决忠实地代表他们的利益,而起来参加反王莽政权的斗争。就在这种在野的统治阶级……利用农民势力的情势下,终于把王莽政权击毁得落花流水。
见同书123页
代表地主贵族的刘秀等也因不满意王莽政权左右摆动的态度,即不能坚决忠实地代表他们的利益,而起来参加反王莽政权的斗争。就在这种在野的统治阶级……利用农民势力的情势下,终于把王莽政权击毁得落花流水。
见同书123页
王莽看清了当时社会的病象,想自上而下地实现一利于农民的改革运动,却以遭到地主官僚种种牵制不能不收回成命,转而依靠他们统治农民。在改革失败后,农民思想上既感幻灭,生活上因长期土地关系等酿成的大饥荒而益加痛苦。刘秀利用蜂起的农民打倒王莽,却又压平农民势力恢复地主贵族的政权。这儿我们实在不能跟着《斩经堂》的作者无条件地“兴汉灭莽”。
王兰英说:“自我父秉政以来,绿林四起,百姓流亡,皆我王氏之罪”的这一“自我批评”,我们也无法同意,因为“绿林四起,百姓流亡”的现象也绝不能单推到王莽身上,而是整个汉代的土地制度产生的。否则,为什么王莽被推翻以后,以东汉帝永平起,直至献帝止,一数十年间仍是“绿林四起,百姓流亡”,终于汇成黄巾之乱呢?
至于吴汉的出身及其和刘秀的关系是这样的:
吴汉字子颜,南阳宛人。家贫,结事县为亭长。王莽末,以宾客犯法,乃亡命至渔阳。资用乏,以贩马自业,往来燕蓟间,所至皆交结豪杰。更始立,使使者韩鸿循河北。或谓鸿曰:“吴子颜,奇士也,可与计事。”鸿召见汉,甚悦之,遂承制拜为安乐令(属渔阳郡)。会王郎起,北州扰惑。汉素闻光武长者,独欲归心。乃说太守彭宠以渔阳、上谷突骑附光武击邯郸。……宠以为然,而官属皆欲附王郎,宠不能夺。……汉诈为光武书,移渔阳。……宠于是遗汉将兵与上谷诸将并军而南,所至击斩王郎将帅。……及光武于广阿,拜汉为偏将军,既拔邯郸,赐号建策侯。
见《后汉书·吴汉传》
吴汉字子颜,南阳宛人。家贫,结事县为亭长。王莽末,以宾客犯法,乃亡命至渔阳。资用乏,以贩马自业,往来燕蓟间,所至皆交结豪杰。更始立,使使者韩鸿循河北。或谓鸿曰:“吴子颜,奇士也,可与计事。”鸿召见汉,甚悦之,遂承制拜为安乐令(属渔阳郡)。会王郎起,北州扰惑。汉素闻光武长者,独欲归心。乃说太守彭宠以渔阳、上谷突骑附光武击邯郸。……宠以为然,而官属皆欲附王郎,宠不能夺。……汉诈为光武书,移渔阳。……宠于是遗汉将兵与上谷诸将并军而南,所至击斩王郎将帅。……及光武于广阿,拜汉为偏将军,既拔邯郸,赐号建策侯。
见《后汉书·吴汉传》
由这可知,吴汉是由亭长、马贩子、县令做到偏将军、建策侯,却不是武状元出身的潼关总镇。其附光武,实因“素闻光武长者,独欲归心”,却绝非奉“莽主”圣旨要擒“妖人刘秀”,后来给他母亲一说才转变过来的。吴汉的妻确死得很早,《东观汉记》称其“夫人先死,薄葬小坟,不作祠堂”。使人想起王兰英说的:“我死之后请将我尸首埋葬西门以外,高冈之上,上立一碑要写吴汉故妻王氏兰英之墓”。但《汉本传》云:“汉尝出征,妻子在后买田业。汉还,让之曰:‘军师在外,吏士不足,何多买田宅乎?’遂尽以分与昆弟外家。”可知他这位太太并不是那贤淑贞静、深知大义的王兰英,而是一位欢喜积些财产为一身一家计的世俗的妇人而已。
周信芳之《斩经堂》
《斩经堂》最非历史的地方是那非常浓厚的佛教的色彩。听王兰英的唱吧:“阿弥陀佛!堪叹光阴日如梭,人生在世值几何。为人欲把轮回躲,慈悲度人是我佛。”
但我们知道,佛教之入中国,依一般的记载,是后汉明帝时的事。相传明帝梦丈六金身,永平七年命蔡愔等使大月氏求佛法。愔等于永平十年得佛经,载以白马,伴沙门摄摩腾、竺清兰二人返洛阳,建白马寺,译经四十二章。明帝是光武的儿子,永平十年距新莽末年达半世纪之久,而佛教之成为一般的信仰却远在数世纪后的晋宋之间。王兰英之“经堂拜佛念弥陀”,在中国文化发展史上却不免早了些了。
当吴汉说出了“无情话”时,王兰英哭着说:“望乞驸马念在夫妻之情,去到前堂哀告婆母,饶我一死,从此削发为尼,了此残生。”但即在佛教入中国后的百余年间,汉人仍被严禁出家。释慧皎高僧传云:“王度称,汉明感梦初传其道,惟听西域人得立寺都邑,以奉其神,其汉人皆不得出家,魏承汉制亦循前轨。”可知王兰英时既不会有成为一般信仰的佛教,更不会有女人“削发为尼”的事。
由上面简单的考察,可知《斩经堂》殆不能当为“历史戏”看。彻头彻尾是艺术家的虚构。虚构也好,因为艺术品究竟和历史记录不同。只要有趣、有意义,又不十分违反历史事实和文化阶段,这种虚构也是很可欢迎的。不过我总希望能看见真正的历史剧。
(《联华画报》1937年第9卷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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