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妙香、梅兰芳《千金一笑》
第一次到南通,我跟姜六爷合演《千金一笑》,他在台上忘了一句词儿。唱完戏一声不响就先走了。等我回到濠南别业,听见他一个人在屋里自言自语。我先以为他又在那里背明天戏里的词儿了。这是他的习惯慣,我们都知道的。我再细细一听,不对了,敢情是在自己责备自己呢。他说:“我今儿怎么啦,竟会忘了词儿,这可是我向来沒有的事。”一边说一边还跺脚。一个演员在台上忘词儿,总是难免的,要搁在姜六爷身上,那就的确成了一件罕见的故事了。我马上走过去安慰他,我说:“六哥,您别难受,偶然忘一句词儿,观众是会原谅的。尤其您向来演戏认真,大家一定晓得是无心之过。从前有句老话,“唱戏的不忘词儿,难道说听戏的倒会忘词儿吗 ?”他这才从懊丧的脸上露出一点笑容来了。
姜六爷对本身业务上的负责,不但观众明白,就是本界同人也都公认的。尤其是我跟他合作了三十几年,知道的比较更多。我来介绍一点关于他在用功时的自修方法。每逢我排新戏,照例要把各角的单本,抄好了分送给他们。他拿到了单本,放在桌上就郑重其事地用起功来了。右边放着一盘铜板,或者是花生米、瓜子一类的可以记数的东西。左边放着一个空盘。他把本子念完一遍,就拿一个铜板放到空盘里去。他经常是把右边记数的东西,全部搬到了左边,再从左边全部搬回右边。这样来回的倒着好几趟,你想他的台词,还会不熟吗 ?我在幼年学戏,老师就用大个儿钱记数教的,这是一个老法子,本不算稀奇。难得的是姜六爷到今天还能保留着这种优良的传统的“自修精神”。他不是 念得很熟了吗?只要我贴出一出戏,我们俩有一阵子没唱过了,头天晚上,他准是一个人在屋子里,连排带念,又说又唱的来回要温习好几遍。所以他在台上很少出错的。像那天偶然忘了一句词,要发生在别的演员身上,过去也就算了。可是姜六爷就认为是一个不能原谅的过失。这种对工作认真,对观众负责的精神,我应该举出来告诉后辈的艺人们,一致向他学习。我再来说他两桩因为私下自己用功,闹出来的笑话。
姜妙香《玉堂春》
有一次他陪我到广州表演,我们同住在一个旅馆里。有位朋友进来对我说:“姜老板是跟谁在生气,连我也被他骂了出来,这是什么缘故 ?”我听了真有点摸不着头。姜六爷向来对人和蔼,我沒有听见他骂过人,况且这位又是我们在广州初交的朋友,虽然常来,还很客气,姜六爷更不会骂他的。我先盘问经过情形,他説:“我到了旅馆,先去拜访姜老板,刚推门进去,就听见他在里面大声喊着说:‘快与我走了出去。’我只好遵照他的意思退出来了。”我赶快对他解释:“姜老板从来不会骂人,请你不要误会。”等我走到姜六爷屋里,看见他正巧从澡房出来,用手指着我説:“十串钱不给你了,哈哈哈,我们走了。”我才明白,明天要唱《廉锦枫》,他念的是戏里唐敖骂老渔翁的词儿,我也哈哈大笑,把他拉到我的屋里来对这位朋友说明,大家又是一阵哈哈大笑,总算把这桩误会搞清楚了。
又有一次在香港演戏,我们住的是一个英国式的旅馆,经理忽然跑上来见我,手里拿着一封信说:“梅先生,这有一封本饭店的旅客来的信,请你看看。”我接过来一看,是一个外国人写给饭店经理的,大意是说:“隔壁九号住的一位客人,大概是有神经病的,每天夜里,听他在房内叽里咕噜说不完的话,我是有心脏病的人,最好请他换一个房,免得妨碍我的睡眠。”我看完了,就猜出是姜六爷又在那里用功背词儿了。我向经理这样的解说:“这是我们剧团里面对艺术最负责任的一位老演员,他是在房里温习台词,并没有神经病,等我来告诉他,请他多多注意到隔壁的旅客是有心脏病的,不要妨碍别人的睡眠,以后放轻了念就是了。”经理听完我的话,也就肃然起敬地说:“原来是一位忠实于业务的戏剧家。”
最近我们在北京合演《金山寺》《断桥》,这出戏他有十几年没有动了,事先他足足练习了十几天,每天晚上总到我房里来认真对戏,我的客厅门口摆着一架大的穿衣镜,他常常对着镜子做身段,有时抽冷子扑的一下,一个屁股坐子就坐在地毯上了,这是他在练习《断桥》里的身段,我们知道的不以为奇,不知道的看了,也要吓一跳,还当他是真的摔了一跤呢。
梅葆玖、梅兰芳、姜妙香《断桥》
演员在台上的“唱”和“念”,本有“死口”与“活口”两种习惯。用惯死口的,是根据台词,背得滚瓜烂熟,临时不能变动一个字的。如果同场演员,要改动对白,那就得事先对好了才行。用惯活口的,他在台上就可以随机应变,对白里临时加减也无所谓的了。两者比较起来,活口固然灵便一点,可是也容易犯疏忽大意的毛病。死口的演员,只要大家按着准词儿念,是不大会出错的。有一类戏如《宝莲灯》 ......老是这几句话白,翻来复去地讲,它的意思却不相同,这种词儿,非常绕口,也极容易“吃螺蛳” (内行对忘词儿叫吃螺蛳 )。因为根本没有时间好让你细想,唯一的方法,只有把它念成死口的。一个肯对观众负责的演员除了台词要熟之外,而且每次演出必定要有充份的精神准备。因为常年不断在台上去演的演员,随时都有各种不同的出错机会,现在再拿我本身的经验来举几个例。
民国七年的秋季,有一次我在广德楼演《银空山》带《大登殿》。我的代战公主,王凤卿的薛平贵,姜妙香的高思继,罗文奎、曹二庚的马达、江海,姚玉芙的王宝钏,罗福山的王夫人,张春彦的王允,慈瑞泉的魏虎。我因为受了点风寒,那天起床就觉得背脊疼痛。我又最不赞成“回戏”,可是再要在身上扎靠,是受不了的,只好改穿“玻璃肚子”,对付着上台。《银空山》里代战公主跟高思继不是要开打的吗 ?打完了,照例要耍一个下场的枪花,我一时失手,把枪就掉在台上,很不自然地把它捡了起来。这个错儿,一半是因为有病,一半也是我那时的把子工夫,还不到家的原故。
民国八年的春季,我在新明大戏院跟余叔岩合演《南天门》,我那时同班有两个老生——王凤卿和余叔岩。凤二爷跟我合作多年,生旦的对儿戏,大半都是跟他唱过的。这出戏我不常唱,根本就不熟,完全是为了叔岩赶出来的。《南天门》的西皮快三眼,是生旦上下句对唱的,轮到我唱的时候,没有张嘴,让过了一板才开口。这个错儿跟上面所说的“掉枪”不同,那个全场的观众看了都知道我错的,这个只有少数懂戏的行家,才能听出我的毛病。可见得一个不十分熟练的戏,“赶”“钻”演出,就是演员对观众的不负责。这是我们戏剧界最容易犯的毛病。
梅兰芳《桑园会》
有一次我在文明茶园演《桑园会》,贾洪林的秋胡,谢宝云的秋母,我的罗敷女。这出戏青衣的扮相跟《三娘教子》里的没有区别,出场的样子也相仿,都是在小锣里上打引子。我那天出了台,还以为是唱《教子》哪。小锣打住,我刚张嘴打出一个“守”字,就在这“间不容发”的一会儿工夫,忽然想起不对,今天是唱的《桑园会》,立刻就把它改了过来。两出戏的引子,词儿不一样,怎样能改得过来呢 ?这就巧了,《教子》的引子是“守冰霜……”《桑园会》的引子是“愁锁双眉……”两个引子的第一个字“守”与“愁”的音有点相似,所以听着并没有很显著的痕迹,台底下不注意也就过去了。好险哪!打完引子,转身坐下,我真好像出过一身冷汗的人。这种错儿跟前面所说的《南天门》的性质正相反。这两出戏都是我常唱的戏,而且唱得烂熟的了,就不把它放在心上,才有这样疏忽大意的毛病。
台上的玩艺,真错不得,错过的地方,容易再错,内行叫做“闹鬼”。我也有过经验的。拿《奇双会》来说,这该是我近几年来常唱的熟戏了吧?在写状一场,李桂枝对赵宠诉说她家庭的历史,有一段“一言诉不尽……”的唱工,里面有两句“所生下……”与“奈家下……”的词儿,因为“下”字相同,腔调相仿,容易互串。前两年我在上海跟俞振飞合唱的时候,错过一次,以后唱到这两句,我就注意它,一直也不曾再错了。去年年底,我在北京长安戏院跟姜妙香合演《奇双会》,头天晚上没睡好,上了台精神疲倦,唱到那个老地方,心里一“嘀咕”,又犯了同样的毛病了。这是说明了我在精神上事前没有充分的准备,临时过份的注意,反而容易“旧病复发”的。所以从前科班教戏,最注重这一点。如果学生在台上出了错儿,一定要受到很严厉的责罚,也就是怕他们错成了例子,那就不好办了。谭老板唱《连营寨》,刘备念的“孙权拜陆逊为帅”一句,他常念成“陆逊拜孙权为帅”。又《武家坡》的对白,照例生念“夫债”,旦接“妻不管”,他往往念成“妻债”,弄得旦角没法接下去。以谭老板对戏剧上这样的天才、工力和经验,免不了也还要“闹鬼”呢。因此,戏班里有一句俗话,叫做“当场一字难”,这非得身历其境的演员们,才能够领略到这五个字的味道。我因为述说到姜六爷错了一句词儿,引出了我本身好几次出错的经过,这是我们应该说给后辈听的,提示他们尽量避免这种容易犯的毛病。
《舞台生活四十年》(第二集)
中国戏剧出版社
1961年 12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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