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夜行》有一个很韩松落的封面,一轮明月下的松枝,空气中凝结着细小的霜点,唯美、浪漫、文艺,还带着一丝冷与暗黑,腰封上硕大的字:韩松落首部小说集。
17年前在网上认识韩松落,文字劈面惊艳,到现在都能背诵他写林青霞的句子:
“所以要等,所以要忍,一直要到春天过去,到灿烂平息,到雷霆把他们轻轻放过,到幸福不请自来,才笃定,才坦然,才能在街头淡淡一笑。
【资料图】春有春的好,春天过去,有过去的好。”
那时我在《希望》杂志做编辑,千方百计认识了他,约稿写专栏,感觉这个生活在兰州的小伙子好像什么都能写,散文、娱评、影评、乐评、小说、歌词,印象中这17年他早已经写了无数本书和无数篇小说。
▲韩松落这些年出了好多本书,我个人最喜欢的《我口袋里的星辰如沙砾》,几乎是一本自传,文字非常美。
《春山夜行》一出来,电话打过去,本人亲证“这是我的第二十一本书,但如果小说集的话,真的是第一部小说集,但是是第二本小说,因为去年还出了一本《我父亲的奇想之屋》,是一部中篇小说,出了单行本。马上会出第二个小说集,完成三分之二了,是这几个月集中写的。”
我熟悉过去写专栏的韩松落,但不熟悉现在写小说的韩松落。
写专栏的韩松落,是儒雅、谨慎、才华横溢和有求必应的,作为他的编辑和同行,有限的几次见面和集体旅行中,韩老师永远是人群里淡淡的存在,挂着微微的笑,极少说话,脸上有一种少年见人的生涩和羞涩,有时和水木丁、绿妖、邦妮提起韩老师,大家的心里都要凛一下,因为某种敬意——
他真的太周全太好人了,他是那种你寄他本书做礼物,他偏要回你一箱书的人,作为朋友,他永远无限量帮忙,只有你开不了的口,没有他帮不了的忙,站台、写书评、转发、介绍人脉……作为作者,他更是编辑心中救命菩萨,稿子永远快准好,有时碰上缺稿,电话打去,韩老师帮帮忙,一小时后,稿准到。
千禧年后,博客兴盛,民间涌出无数文章好手,韩松落是里面最杰出的一个,一个自始至终在内陆生活的男生,写着活色生香的娱乐评论,还写得老辣准确,已然神奇,更神奇的是,这些只是他写作生活的一部分,创作生活的一小部分,就我所知,他这几年还出了CD,自己写的词,谱的曲,而且他还告诉我,“准备开始画画”。
▲这是韩松落的个人作品集,由星外星出版发行。
我们当年认识的这一批写作的人,在媒体颓败,门户过气之后,每一个都东倒西歪,神隐的神隐,改行的改行,失眠的失眠,焦虑的焦虑,只有他还保持着旺盛的写作能力,不但保持着他的专栏写作,还有公众号,还有微博,关键是还进军了文字领域的最神秘禁地——纯文学,开始写起了小说(也不是开始,九十年代他就写过,只不过十多年后重新拾起)。
“每天至少写三千字到五千字”至于身体?“游泳,走路,我头一沾枕头就睡着”,真叫人嫉妒,一个人怎么能有那么庞大的创作力?而且持续时间这么久?无怪乎当年我们暗地里给他取的名字,神奇的韩松落。
最让人感慨的是,写小说时代的韩松落,自信了许多,如果说从前的韩松落是美而不自知,明明才华四溢,却总是怯生生,甚至是过分的退让,现在的韩松落则是有了与美相称的自知,他落落大方,不卑不亢,对人对事,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不打逛语,但也没有那种过分紧张的谦虚。
“《春山夜行》,源自跟朋友打的一个赌。他认为小说必须写真实的人和事,没有真实的人和事作为起点是不能写的。我觉得这种写作不能让我兴奋,虚构才能带来兴奋点,而且,复写真实的人和事,可能给当事人带来困扰,我会有道德上的迟疑——这点不太像个写小说的人。
然后,我说好的,我来写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域,而且写我最讨厌的白酒行业(我不喝酒,甚至不喝咖啡和茶,只喝白开水。查资料和采访用了两天,写了四个小时,发表在2019年7月的 《小说界》上,被收进《小说选刊》‘2019 年年度短篇小说选’里。”
他不再如从前一般小心翼翼,惟恐得罪谁,有时说起某个当红炸子鸡,问他态度,他直接就是“我很不喜欢”,微博上常常半揶揄半痛心地说“我这几年频频遇到的一个难题是,如何显得得体又真诚地劝自己认识的人去看精神科。”说起写作,“我写小说是要写某些情绪,我只想写我想的东西,我是为自己写,所以一点也不累。”
韩老师还是那个好人,但是他不怕了。
这真是一个让人惊喜的事,像看宋画里的采花童子,变了招式,他放下七彩花篮,踢翻阻路的太湖石,抛下磕磕绊绊的飘带,把从前那些牵绊他的莫名的本不应挂心的障碍全都放下了,甚至还有某种放任和无畏,他的豁出去是:爱谁谁,老子准备就做自己了。
人生,大概就是这样的吧,无常大概就是这样吧,我们从前景仰的大神在若干年后变成猥琐小人,而从前谨小慎微的君子松落,突然把背挺了起来,开始了他的春山夜行。
“车转个弯,前面又是一个急弯,一列峭壁竖在眼前。夜光照着石壁,石壁上或黑或灰,似乎是泼墨而成,连石壁上的褶皱,都像是用一支大笔刷下来的。被他的车灯照着,整个石壁都恍惚起来,耸动着,浅一点的暗影下面叠着一层深一点的暗影。
直到他的车走到石壁下,又把石壁丢在身后……远远看见自己家的灯光,他从没像此刻这样对家充满渴慕, 他感觉自己恍若身在深海,像一条鱼一样向着灯光游过去。要经过礁石、暗流,每一寸皮肤都要承压,每一寸皮肤上,都有几万 吨海水的分量。还要这样走很多次,走几万里路,喝几万瓶酒, 向成千上万个人展露真心或者假意,才能回家。”
所以就有这次采访,他的这种不怕来自哪里?时间改变了他什么?什么是他的不变与变?还有写小说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带着这些疑问,我们有了这一小时直率的聊天。
PART1:写小说本身就是一种滋养
黄:我算是比较早认识你的朋友,特别深的感受是,写专栏的你和写小说的你是完全不一样的你,你能形容一下这两种写作状态么?
韩:完全不一样,我觉得写专栏这个东西是一边从别的地方在补充养料,一边在写专栏的过程中把它消耗掉,像小学时候的数学题一样,游泳池一边开了一个口在注水,另外一边开了一个口在出水,然后问你这个池子里还剩多少水?我觉得写专栏就是一个这种游戏,但是写小说不一样,我觉得写小说特别奇妙的是,写小说本身就是一种注水,是一种滋养,它对我来说无所谓输入或者输出,写本身就是滋养。
黄:是吗?我怎么觉得写小说特别累,写专栏呼噜呼噜就出来了,千来字,对生活不构成困扰,但是写小说,它真的会构成一种困扰,你需要一段很长的时间,人就困在里面出不来,很难进行别的事情。
韩:我是刚好反过来,有一段时间,我记得特别清楚,就是2011年到2014年那段时间,专栏对我形成了一个极大的困扰,那段时间我感觉我可能写不出来了,写作速度也没有变少,但是感觉点子没有那么多了,写的东西没有那么灵活了,观点什么都枯竭了,就有一段时间是这样,过了那段时间好像又自如了,现在就更不是问题了。但是小说好像没有,写小说就好像一直特别顺畅,只要想写就能写出来。
黄:《春山夜行》小说集里有十几篇小说,都很好看,我心中有一个名次排列,前五篇是《天仙配》《五怪人演讲团》《天使之声》《处处蔷薇》《春山夜行》,你的写作灵感到你真正写出来,这大概是一个什么样的过程呢?
韩:其实过程还挺长的,我一般都是想清楚才动笔,想清楚的过程挺漫长的,就像之前的中篇《我父亲的奇想之屋》,大概2014年就有那个小说的想法了,我还跟我的朋友讲过那个故事,但我总觉得里面有些东西没有打通,包括观念上的东西,小说肯定要输出一种观念、一种情绪,观念没有打通,情绪不顺畅,或者有些逻辑不太对劲,我都没法开始,所以我时不时地会想一想故事。在这个过程里,可能看到的电影、看到的书都在帮我理顺这个故事,可能突然有一天所有的都顺了,就可以写了,只要开始写,速度就非常快,那个小说就写了十天,分成两块写的,前面写了五天,中间放了几个月,然后又写了五天,就写完了。
黄:你会不会觉得在写小说过程中特别烦有人打断?
韩:会,以前我是一个同时能做很多件事的人,就是写这个也行,写那个也行,几件事同时,对我根本没有困扰,但是这几年可能精力下降了,反而专注力上来了,一段时间里只能做一件事情,要写小说就写不了公号,也写不了商业文章,如果写商业文章就没办法写小说。不过实在要同步进行,也不难,毕竟以前写专栏建立了一个习惯,因为同时要写好几个东西,甚至一天要写几篇,可能要在几篇文章、几个主题几个中间横跳,所以现在也还是能在几个写作方向之间穿梭,但一旦专注于小说,还是要集中精力,保持高度的关注,这样写出来的东西,更接近自己想要的样子。让我困扰的不光是同时写几个东西,其实是出门,一旦出门,一段时间里就要彻底进入另外一个状态,就完全写不了,所以我就特别不太爱出门。
黄:我看到你在《春山夜行》后记那里面说你要高控制的小说,你所谓的高控制是指什么呢?
韩:我特别喜欢读的是那种高度控制的,形式感很完整的小说,我想写的也是这种形式感很完整的小说,就是这个小说首先有个醒目的形式,有一个适当的动机,有一个贯穿始终的美学追求,有一种框架在,有一种音乐感和节奏,而且始终保持了这种框架、这种腔调,这是形式感上。
另外从文字上,我也希望我写下的是高度控制的。作为读者,我特别不太喜欢那种虚弱的写法,会让人觉得作者是在一种体力不济的情况下写出来的,我希望我的小说给人感觉这个人身体特别好,因为现实中我的身体其实是不太好的,所以我特别希望通过文字树立的我是那种气血充足、目光灼灼的人。我希望看我小说的人觉得作者像是绷紧了身体在跑步,在做一个体育运动,是这样的状态下写出来的小说。
另外,我的小说,我很看重故事,但故事又是不重要的,我最想要的就是一种微妙的情绪,一点惆怅,一点失落,但达成这种情绪非常难。有时候会很顺利地滑到这个情绪里,有时候无论如何都走不到预想的那个情绪点去。不论是形式感,或者文字的紧绷度,都是可以控制的,人力可能为,但这种情绪的滑行,很多时候就是玄学,总有失手的时候。因为我的小说,情节、细节、逻辑,都是彻底想好才动手的,等于是已经投入相当多了,所以一旦没有滑入这个情绪点,或者走偏了,我就特别恼火。就像烧瓷器,质地、形状,都是可控的,但进了窑之后,最后烧成什么样,在温度、气候,和万分之一的神秘因素的联合作用下,到底会成为什么样,其实是不太可控的,我的失败感就来自最后的烧制,但我又狂热地追求那种情绪点的达成,在这点上我是个控制狂——想控制最不可控制的事物。
黄:你写完小说之后通常会给人看吗?
韩:我写完一般第一时间发给特别好的几个朋友,还发到我们一个小的读者群里,我就在小群里吆喝一声说大家想不想看,想看的就举手,我就发给他们,去征求意见。因为你第一时间拿出来的东西其实是有问题的,你可能在一种情绪的驱使下钻了牛角尖,在一种运动的状态下跑偏了,但他们是冷静的,他们在冷静地审视你,他们就会提一些修改意见,然后我就调头修改。
修改不痛苦,痛苦是无从修改,比如在很多单位,一些领导,其实是从调教你的角度给各种文件提出修改意见的,所有的修改意见都是特别虚的,完全没有操作性。我希望得到的修改意见是专业的,有执行性的,比方说我上一次把一部小说叫《写给雷米杨的情歌》发到我们读者群里,有一个小读者给我提了非常具体的修改意见,包括有一段文字只有300字,我却写了十几个“春天”,写的时候觉得顺畅无比,多好啊,还音韵铿锵,形成一种韵律感,但他说这里面“春天”太多了,他又说什么地方的逻辑对不上,什么地方的细节和前后照应是有问题的,这就非常好,我有希望得到这样的修改意见,然后我瞬间就照着他的修改意见改好了,这种修改意见是一点都不让我痛苦的。
PART2:写小说本身就是一种滋养
黄:《春山夜行》集子里我最喜欢《天仙配》,我为他们的命运感到担忧,就是那种揪心,我特别希望他们有一个很完美的结局,能够侥幸地躲过命运的铁锤。我看这本书里大部分的主角是女性,你对女性是抱着一个什么样的态度呢?
韩:嗯,我其实挺爱写女性故事的,《春山夜行》里80%的故事都是女性故事,都在跟随一个女性的大部分人生旅途,跟随她们的黄金时代。因为,我觉得社会的变动的总是最先在女性身上现形,一旦时代变了,总是女性先倒霉了,或者是女性先被牺牲了,女性真的是被押在队伍最前面的一个性别。而且,因为女性是这样一个夹缝中的性别,总是最先被触动,导致她们总是自省,总是小心翼翼地观察,她们往往比男性更敏锐地觉察出时代发生了变化,我想通过她们写出这种时代的变化。
另外,我觉得所有的创作者,你,我,所有的创作者,在目前的父权框来下,其实都是女性。这句话怎么说呢?因为我们的社会对创作者,不管什么形式的创作者,管你是写东西的,还是跳舞的、唱歌的,或者所有的不够中庸的,性格里带着巫性的这样一种人,其实是瞧不起的、藐视的,放在边缘的,所有的创作者,当你决定成为一个创作者的时候,你就已经是一个女人了。
黄:这句话很好。
韩:我觉得真的是这样的,除了生理的性别之外,还有一种社会的性别和心理的性别,创作者始终是被归到这个社会的女性里、心理的女性里。
黄:就是阴的、弱的那一部分。
韩:对,他觉得一个人没有去搞科研,没有去弄人工智能,而是选择了表达自我、去抒情、去提出各种各样的基于个体的看法和感受、经验,和意见,那不行,你就是女的了。所以我每次不管是网上还是现实中,对于创作者开始进行攻击的时候,我就特别敏感。
我始终认为,我觉得当一个创作者开始动手创作的时候,你就是一个女的,你必须要跟女(或者所有“女”的事物)站在一个战壕里,大家必须要互相要体谅、互相理解、互相认领,必须得是这样。
黄:整个社会都在激烈变化之中,创作者该怎么办呢?绝望也解决不了问题。
韩:这没办法,还是得继续写吧,我觉得我这几年解决了一个最大的问题,就是我要干什么。之前我觉得我这也能干,那也能干,写作领域我什么都能写,除了写作,我去做别的事业也没问题,我也确实尝试过,不能算失败,在体制内,在别的领域,我都做过,也都还顺利,至少智商在线,又勤力,大致错不了。
但我知道,始终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我的使命是什么?我觉得我的使命还是写,而且随着年龄增长,我有一种感觉就是来不及了,不光是说来不及写了,不光是因为人的体力,还有心态、精神状态、荷尔蒙所有的东西都在下降,你再不写,来不及了,抓住残存的荷尔蒙赶紧写吧。
还因为,时代在发生变化,人工智能都已经走到这步了,再不写的话,不光是它会替代你,另外是读者也不需要你了,读者或者观众都被训练成只看人工智能写的东西,只看人工智能配音的片子,只看人工智能变幻出来的影像,未来不需要人了,或者说不需要现在意义上的这种人了,就是京特·安德斯所说的“过时的人”,你做出来的机器比你强,你做出来的人工智能比你强,你以为你是造物者,其实你是造出了一个神。我时时刻刻有一种双重的来不及,一个是基于我身体机能上的来不及,另外我觉得人类的趋向就是这样一个趋向,我觉得也来不及了,要赶紧写。至于将来我死后,人们去向何方,写下来的东西会不会被留存,有无意义,我哪管它洪水滔天,我无所谓了,但是在我的时间里,我一定要写。
黄:我记得你之前说过我们是最后一代写作者,你对自己的未来想成为谁,有想法么?
韩:我肯定是不想跟张爱玲再比了,为什么?就算我现在写出来了一个《倾城之恋》,或者比《倾城之恋》更好,没有用了,那是她23岁写的,我也不想跟我喜欢的、我的偶像去进行比较了,我觉得就忠于自己吧,你至少能把自己想写的故事、想写的方式、想写的内容和想表达的情绪能写到就可以了。也正是这几年,我慢慢意识到人类太多样了,任何一种情绪、任何一种故事都有接受的人,都有那么一堆人去为它欢呼雀跃、为它感动,我觉得把这批人找到,就可以了。因为有些在我看来写的真的是很差,就干脆不要写了的这样的人,也有一批铁杆读者,也有人为他们打动,他们既然有他们的使命,能完成,那我们也能,我找到这批人就可以了,就满足了。
PART3:只要我醒着,我都一直在写东西
黄:我特别感触的是,我们都是70后很惨,我们受的是严格的文学教育,就是传统文学、严肃文学的教育长大,但是等我们长大的时候,八零后横空出世,五零后六零后又全部没有老,我觉得我们70后好像已经没啥出头机会了?
韩:始终觉得,时代是有K线图的,50后、60后的那帮写作者,他们和时代一起,拉了一波,我们这儿正好就开始进入一个沉寂期了,不管是文学阅读还是文学写作,等到这个K线又拉起来的时候就轮到80后和90后了,我们好像恰恰碰上了波浪线、那个K线图的谷底部分,但是我觉得也没有什么。
我记得我给你写过一篇稿子,当时你还是在《花溪》还是在《希望》的时候。有一篇稿子,我写了美国的一个畅销书女作家,她写了一部小说叫《玩偶谷》,在西方世界卖了几千万册,畅销得不得了。她的故事里,有个细节是特别打动我的,她在名利场摸爬滚打了多少年之后,得了乳腺癌,做了手术之后,她就跑到中央公园属于自己的“许愿山”下许愿,希望上帝再让她活上十年,好让她证明自己是最出色的畅销书作家。后来她就写出了《玩偶谷》。我经常有这个想法,我经常在默默地向老天许愿,我说我们已经被错过了,不管是时代的错,或者我个人的错,都是被错过了,你已经亏待我了,能不能给我30年时间让我们精力充沛地、精神饱满地写上30年,然后结束也没问题。
黄:我问你,你的身体吃得消吗?我的身体已经完全吃不消了,已经不能长时间坐着写作了,我不知道你身体怎么样。
韩:没有问题,这波疫情中,给出一个数据,现在大城市的人均寿命都是80几岁,够了,可以了,还要活多少年呐?闲着干什么?还不写?我一直在维持一个比较正常的作息吧,不熬夜,不喝酒,不抽烟,也远离会导致我情绪大幅波动的人和事。
黄:你跑步吗?你锻炼吗?
韩:我游泳。因为我小时候,住在小镇上,每天早上五点多起来,走很远的路去上学,所以我现在还保持一个快走的习惯,我走路特别快。另外我每周要去盲人按摩诊所按摩一次,一周要去按一次,最多半个月,有时候如果觉得颈椎、肩膀不太舒服,连着按两三次效果很好,能恢复过来。
黄:你还能维持得这么好,真的是一个奇迹。
韩:我觉得我还有几个生活习惯还不错,不特意减肥,特别爱吃肉,尤其爱吃羊肉,我觉得羊肉对改善身体状况还是特别有用的,有那么几次到外面去真的精疲力尽,回来我觉得连个拉杆箱都拖不出车站了,出来我就直奔羊肉馆,马上吃一顿,吃着我就觉得我好了。另外是不熬夜,我极少一两点钟睡觉,我的睡眠也特别好,基本上一分钟入睡。
黄:又写专栏,又写歌,而且你还挺喜欢画画的。
韩:我还在写歌,最近还真的想着要把画画拿起来,因为画画是我特别重要的一个触手,感受力的触手,我写作之所以能有形象感,写出来的东西之所以会给别人留下一些印象,某个片段、某个场景、气氛会联合浮现,是因为我一直是在用画画的方式去写,现在我想把这个感受力的触手再捡起来,继续去画。
黄:日常的生活,现在早上几点钟起床?
韩:我现在是自然醒。但不到七点也就醒了。
黄:写作时间安排在什么时候呢?
韩:一般只要我醒着,我都一直在写东西,反正争取每天三千字吧。老会有朋友叫我出去吃饭聊天什么的,但是我争取至少要写够三千字。但出门就控制不了了,出门就彻底写不了。
PART4:我觉得我在别人眼中的凄厉的生活里面找到了一种平衡
黄:你长期在兰州生活,你觉得西北的生活和东边的生活和南边的生活最大不同在哪?
韩:如果跟我们这边的人的性格拉一条波浪线或者K线,我们这边的人可能线波动没有那么激烈,大家过的都是那种每天都很相似,情绪动荡非常平缓的那样一种日子,这和我们这块的地理环境、和过去的农业生活非常有关系,大家都是靠天吃饭的,靠天吃饭的那种劲已经进入到基因和血液里了,尽管现在是一个商业社会,节奏快了,有手机了,我觉得我们骨子里还是那种喜欢待着,喜欢靠天吃饭,喜欢伸着脖子看今天下不下雨,自己怎么安排这一天,这样一些人,当然东边人、南方人就不是这样,东边人、南方人在一个商业社会里,在大开大合的社会里长大的,我觉得他们性格波浪线可能更戏剧化一点,更剧烈一点。
黄:我觉得可能这边的人更焦虑一些吧,商业社会对人的异化实在是太严重了。
韩:年轻的时候也想过去北京、上海、广州,想过这样的,当然也是因为我自己的行动力和执行能力差没有去,但另外一个原因就是我发现这边的生活节奏特别适合我,你散淡吧,周围有的是比你更散淡的人,你的执行力差吧,周围的人执行力比你更差,大家还在一块互相比谁的执行力差,我觉得我始终没有特别焦虑和抑郁,可能得益于这种生活状态吧。
黄:我写小说是因为某件事情震动了我,所以我要把那个震动写下来,你写小说是为了什么呢?
韩:其实我从以前到现在一直是为了写一种情绪,尽管我可能写出来了一个特别阴暗或者黑暗或者是复杂的或者是带悬疑色彩的故事,但这个故事对我来说就是一个工具,我其实真正想写的就是一种情绪,很难说清楚的一种东西,我想用一个故事把它写出来。
最近在写的几个故事,表面上看起来可能还是一个故事,有点悬疑,有点奇幻,讲述一些命运的起伏等等,但其实我只想写一种情绪。比如最近写的一个中篇小说叫《鱼缸与霞光》,讲了一个人失踪的故事,看起来还挺悬疑的,其实我就是为了想写一种特别阴暗的情绪是怎么样在几拨人中间流转的,写这样一个过程。
《春山夜行》这本小说集里的《天仙配》,很多朋友都喜欢这篇,其实我想写的是一种失去,一种不停的逝去,看起来写了一个疯女人的故事还是怎么样,其实想写的是一种失去,人生中所有的失去,男主是唐山孤儿,一生都在经历失去,最终一无所有。所有人都是这样,在你的荷尔蒙还很充沛的时候,在青春还很充裕的时候,大家聚在一起,一起互相伤害也好,互相热爱也好,互相给予对方我的命运也好,都是在这种荷尔蒙很充沛的状况下,但有一天荷尔蒙撑不起这样一种命运了,你必须得忍受你周围的人,包括你自己也在一步一步地丧失,也在一步一步地崩坏、流失、溃败,我就是想写这种情绪。
黄:所以你很多小说都反高潮,一般的小说都是制造高潮,要戏剧性的高潮,比如你在《午夜收音机》里面写一个女孩明明觉得可以跟那个开车的男生在一起,为什么不呢?你这么写的原因是为啥呢?
韩:我觉得很多人本身的命运里,自带一种自抑性的因素,很多人会觉得我自己就应该沉浸在当下这种命运里,我不配得到更好的东西,我不应该去期望更有力的一种生活、更光明的一种生活,沉浸在这种东西不可自拔,我觉得现实中这样的人特别多,我想写的其实就是这种自抑的人,当然,我给了她一个表面上的原因,相貌不很出色,但其实这个原因是假的。
故事只是我的一个工具,我在故事上反而会借助一些类型化的小说的故事,比如奇幻、科幻、悬疑、推理、犯罪等等,但我最终的诉求不是故事。这跟斯蒂芬·金有点像,斯蒂芬·金的小说都打着恐怖小说的旗号,看起来也真的是一个恐怖小说,有吸血鬼,不可思议的灵异事件等等,但是实际上我觉得他只不过是借那些东西,写感受和感受和情绪,故事是次要的,故事是他下的饵料,是一个工具。
我现在在写作上开始自私了,就是我一定要把我的情绪写到。另外在生活里,我开始走向一个别人眼中的那种凄厉的生活了,别人肯定在说,这个人老了怎么办,也没有伴,家人也不在跟前,一个人在那儿埋头生活,但是我觉得我在别人眼中的这种凄厉的生活里面找到了一种快乐,我觉得特别好,我就想这么凄厉地呼啸着坚持下去。
黄:怎么找到这个平衡呢?要强大的心理能量来抗拒这种孤独。
韩:因为我可能适应了这种生活吧,就因为我下定决心,我命定的就是这样一种生活了,所以我反而坦然。我们这儿去年很多时间出不了门,但我也没有觉得不自在,反而是放开以后,我有点那种见光死的感觉,因为人是要有社会交往的。这个时候我就在沙滩上裸泳了。
黄:我们都是独居者哈,但我承受不了那种绝对的孤独,有时候晚上会找一个朋友聊一下天,我觉得人还是群居动物,你难道不需要么?
韩:主要是我觉得能接受人是孤独的这么一件事,而且走到现在我发现朋友最终都要走散,很多朋友在一块20年、30年,突然发现人家天天想着让哪里打仗,和我的想法是不一样的,这只有慢慢地走散了,但是走散也就是所有人的命运吧,当我发现这是势不可挡的一件事的时候,我反而不挣扎了,我在孤独这件事里躺平了。
▲韩松落的画
PART5:那些被放逐和自我放逐的人
黄:我们都是从专栏时代写过来的,又经历过博客、微博,又经历过公众号,经历过这么多波澜壮阔的时代变迁和不同形态的写作之后,你对每个时代的感触是怎样的?这些年我觉得你完全变了一个人,以前你是谨小慎微的,你是很怕说什么,你现在是直给,你变得很勇敢了。
韩:也没有什么影响,表达就是我们的一个宿命吧,那时候写专栏,写博客,那个时代跟我们那时候的年纪我觉得是相配的,就是那个年龄正好应该去做这种事情,就是社会参与度比较高的,共同协作的劳动。现在去写小说,我觉得也跟我现在的年龄也相配的,就是一种孤独的劳动,我觉得也可以,也没有什么。至于现在为什么不再耐心地去解说,耐心地表达,去试图说服一些人,是因为我现在已经有点不耐烦了。
我真的是很不耐烦了,以前大家可以在交流中获得一些东西,现在这个时代,交流是无效的,跟我们那个时候的交流是完全两回事了,相当多的人已经连锁店化了,我们时代那种善意的、你来我往的,大家都有一点弹性的那种交流已经消失了。
黄:你悲伤吗?我会觉得心里好伤痛,怎么这样一个时代就过去了,我可能会更趋向沉默吧,我就不大出声了。
韩:现在人都失去弹性了,一点主体意识,一点对别人的一点点宽容或者是理解,都没有了,大家都是干巴巴的,活在一个点上,一个干巴巴的极致里,主体意识也没有了,都被挟裹着,说着一样的网络语言,什么“我真的会谢”。我觉得挺悲哀的,不是为我们悲哀,我更多的是为他们悲哀。我们至少还有个20多年时间真的是在一个人和人之间有交流,外部的建构很完整很符合人体工学的黄金时代里度过的,但现在的年轻人没有了,连两年都没有了。
黄:我现在常常回忆当年,就是网络初年的时代,大家都很好,但是现在回不去了,你曾经认识的,或者是熟悉的那些人,你认为特别好的一些人突然变成另外一些不认识的人,就会特别虚无,彻底的虚无。
韩:其实就和谈恋爱有的时候很像的,只不过我们是跟时代跟网络蜜月的幻影恋爱了,但所有的爱情都会破灭的。我现在是冷静地看着所有爱情的破灭。
黄:这大概是大家不约而同走向写小说的原因,走向一个更封闭更暗的所在,我在你的《春山夜行》里有一段话是说我们不知道“李尔王的孩子的命运是什么”,我想问你到底李尔王的孩子的命运是什么?
韩:就是被放逐和自我放逐的人的命运。但是我觉得放逐里面反而有一种自我拯救,因为放逐你的世界,一旦没有你,就没有那么好了,即便它再度接纳你,那块曾经放逐你的地方,那种曾经放逐你的力量的存在,就决定了它其实没有那么好,你就是它的残缺和腐坏的原因,它的表征,你就是它的失落,而它竟然不知道。你一定要相信这一点。从此你纵身一跃,自己带着小宇宙,凄厉而幸福。
黄:你生活中还有没有什么美妙的事情,让你觉得是很开心的?
韩:我觉得经过这么多年,你发现有些老朋友还是没有变的,他还是那种跟你心意相通,他在一些事情上的看法跟你是一致的,我觉得还挺好的,所以我最近三年又捡起了不少老朋友,有些因为各种原因一度来往少了,倒不是说有什么恩尽义绝的事情发生,没有,只不过因为个人际遇或者其它原因疏远了,现在经过了这么多的事情,这个人居然还是这样的,没有变坏,没有疯掉,没有去祸害别人,没有变成教主或者教众,我觉得这件事情挺美妙的。
《春山夜行》是韩松落最新的中短篇小说,这些小说的时间跨度更是超越三十年,从1994年到2023年,关于这本书,你有什么想说的,还有你曾经读韩松落的感受,欢迎留言,我们将在留言中送出五本由韩老师亲笔签名的签名书。
文学微渺,但文学也永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