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万人打分,《漫长的季节》收官半个月后,豆瓣分数稳定在9.4。
这部12集的短剧,最终成为2023年乃至近十年来的“标杆”。
导演辛爽,继三年前打造《隐秘的角落》后,再度“封神”,奠定了他在生活悬疑剧领域当之无愧的“头把交椅”。
(资料图)然而,辛爽却不认为自己是“成功导演”,甚至有些排斥这个头衔。他认为,“成功导演”听起来像是超越了创作本身,动机变成了“我创作是因为要当一个非常成功的导演”——所以这件事本身就有问题,是一种杂念。
他只想做自己。
这话,是辛爽接受腾讯新闻《从何说起》视频节目的独家专访时所讲。在采访中,辛爽把该说的,能说的,想说的,一股脑都摊开了。
不仅酣畅淋漓,还金句不断。
“死亡从来都是突然的,它从来不会提前通知你它要来了。”在谈到龚彪(秦昊所饰角色)之死时,他这么说。
他还说,“时间会留下痕迹,但也会慢慢地抹平这个痕迹。”
在被问到执导两部剧都成为爆款,有什么方法论时,辛爽坦承“没有”。要是有诀窍的话,他笑称,“我可能会放闲鱼上把它卖了,应该能卖挺多钱。”
但如果非要总结个什么道理,他觉得只有一条——
尊重观众。
辛爽想要最大限度地平视观众,不居高临下,也不屈身逢迎。
他从来不觉得观众审美差,或者导演比观众更聪明,如果一位创作者这么想,只能说明“他是傲慢的”。
辛爽的意思是——永远都不要低估观众。
即便,为数不少的观众反馈《漫长的季节》看不懂、节奏慢,辛爽也能够理解:“作品上线了之后,它其实就属于观众,它不再属于创作者。我们作为创作者需要有一种非常开放的态度,去看待观众的任何评价。”
他相信,总有一天,“(我的)这些表达会和观众产生很美妙的共鸣,我会期待那个时刻。”
在采访尾声,辛爽说,只想做一个“推石头”的人,无论推的结果如何,“我都是在推。”
“推石头”的典故,来自于希腊神话人物西西弗斯——一个曾绑架过死神,以至于让世间不再有死亡的“大牛”,却也触怒众神,因而被惩罚——推一块巨石到山顶,但石头太沉重,每到山顶前就会滚落,前功尽弃。于是,西西弗斯只能周而复始地“推石头”。
其实,辛爽不是西西弗斯,他早就将《隐秘的角落》这块石头“推向了山顶”,这一次,又带着《漫长的季节》抵达另一座山顶。他当然与西西弗斯不同——至少没有白干,但他的意图也很明显:持之以恒地将石头推向下一座更高的山顶。
而这也是很多剧粉对他的期许。
以下,为辛爽导演自述内容——
-拍摄-
《漫长的季节》豆瓣开分前夕,是我最紧张的几天。
开分那天,制片人卢静给我打电话,我还没起床,她说9.0……我躺在那儿,自己哭了半个小时。挺可笑的,躺在那,真的什么也说不出来,大脑一片空白。
毕竟是三年的(拍摄制作)时间,除了我自己,团队的所有人,都为这部剧做出特别大的付出和努力,包括演员。他们都希望,自己参与的这个项目是被观众认可的、好的作品。
其实,我最担心的是让他们失望,怕团队的人觉得这三年对他们来说不值得,那是我压力最大的。
拍这部剧,心态上我以为会好一些,但是实际操作的时候发现,并没有,还是(跟拍《隐秘的角落》)一样。创作的过程,要面对各种各样的痛苦,那可能是创作者的宿命吧。
我不知道有什么办法,能在创作里躲开很痛苦的过程。
有时候,感觉达到身体极限了。107天的拍摄,非常像人生里能想象到最累的一天乘以107,而且是连续的。没有任何一天可以逃走,只能短暂地放松一会儿。
我们拍完一场戏,在中午吃饭时会在我帐篷里放特别特别燥的音乐,听特别燥的音乐时,能让我平复。
辛爽与制片人卢静在片场。
《漫长的季节》整个素材量接近《隐秘的角落》的一倍,但其实我们的拍摄时间并没有一倍。《隐秘的角落》大概有100个场景左右,因为《漫长的季节》是一个跨度很大的故事,所以它需要的景更多,三条时间线都各自有各自的美学,大概有200多个场景。
在拍摄的过程里,不停地有新场景,这对我来说难度很大。作为一个导演,前期做案头工作时,会把每一场戏的调度预先在头脑里自己走一遍,但是如果发生(临时换景)情况,就要用很短的时间去处理,团队也得配合调整。
压力挺大,但是所有人都在看着你,必须要做一个决定,因为那是导演的工作,没有人能替你做那个决定。
我们的取景地在云南昆明,那里有一些看起来不像是北方的植被,就需要在现场把它包上蓝布,用特效方式把它变成北方植物的样子。很多细节,看起来画面好像没有什么特效量,但实际这部剧里边我们做了大量后期特效的工作。
昆明的玉米植株都比较矮小,我们需要玉米高度能够藏住一个人,所以这个就变成了很大的问题。我们决定最后拍玉米地场景,也从昆明换到了西双版纳(那里要更热),制片组谈了一大块地,美术组去种了一片玉米,拍摄时间定在了整部剧的最后一场。
在这部作品里,我有想要跟观众沟通的东西,有想要传达的内容,其实是这种表达欲望一直支撑着我,也是我把创作做完的最大精神力量。
我觉得,总有一天,这些表达会和观众产生很美妙的共鸣,我会期待那个时刻。
-东北-
一位老年出租车司机,他要解决自己人生里的某个问题,《漫长的季节》这个故事前提挺有意思的,比较打动我。
当时(看剧本)印象比较深刻的是王响下夜班回家,拿了一袋油条,一进屋看见罗美素在熬药,能直观感受到东北夫妻那种拌嘴的日常。
剧本的生活质感写得很好。
那些东西,其实是我能抓得住的。
有一些生活细节是我熟悉的,那些戏会直接在脑子里形成画面,对我来说,是吸引我能创作的东西。
我父母是公务员。我们家住的小区叫运输管理所家属楼,每天下楼就是玩,一个熟人社会,和剧本里呈现的某些方面很像。
现在能具体回忆起来的一个儿时画面是——周末跟父母去姥姥家,他们俩在前面骑,我在后边追,阳光是金色的,打在绿色的一大片玉米田里。我记得我穿了一件和王阳挺像的雪花牛仔服,空气很清新,风也很暖。
东北并不全是冰天雪地,它有秋高气爽,它也是四季分明的。东北秋天特别美,那个颜色是黄色和绿色相间的,天气很舒服,这是东北的另外一种打开方式。
对于东北,我有自己的理解。平时回家,我的朋友,包括亲戚,我看到的他们其实都很乐观,很积极。东北人有一个特点——就是很沉重的东西,大家会用一两句笑话,用一点东北语言里特有的幽默,沉重很快就被消解掉了。
我希望呈现出这样的东北人,积极乐观的样子。
电视剧始终是文艺作品,它不是纪录片,所以这次我们在创作过程里,一直在聊四个字,叫“离地半米”。我们追求的东西不是照相写实,不是要复原什么,它更像是印象派:看起来很多东西是对的,但有很多东西是模糊的,那种模糊其实是给我们创作者的空间。
其实,所有的文艺创作都是主观的,把自己头脑里对任何东西的理解描述出来,把东北当成一个舞台去呈现。至少我希望对东北的呈现不是一种打击,而是一种抚慰,就像这部戏的主题“往前看,别回头”。
在做《隐秘的角落》时,其实有一个非常好的视角,非常天然的视角,就是三个小孩,这让讲故事的视角很特别。在《漫长的季节》剧本创作过程中,其实我们也一直在找这个视角,刚开始时,不知道视角是什么,后来,就像前面所说的,一个老年出租车司机的形象出现了,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讲故事的视角。
要说什么人有资格回顾自己的一生,老年人才有资格回顾自己的一生,因为他真正度过了一生。
有件事,我现在很不想提及,因为我怕对于观众来说造成误解——在拍摄期间,我最亲近的一个人去世了,我父亲。我不想提起这个事的原因是,我担心大家会觉得我在利用这种亲情关系宣传,在卖惨,我不想让大家有这种感受。
这件事是在剧本创作过程里发生的,大概就一个月的时间,我回家后,从父亲生病到我送他走只有一个月的时间。
第二个原因是,我担心观众会理解成我要在这部戏里主动表达一些超过故事的东西。其实并没有,作为一个职业导演,我可能会使用一些感受在创作过程里,但父亲去世这件事不是我要使用的,这是我很私人的。
一个导演的表达,一定是在故事基础上去表达,不能有超过这个故事的表达存在,那样在我来看就叫做“自溺”了——过分强调自我表达,除非感受是和故事相匹配的。
其实不光这件事,任何在人生里经历的东西,所有的总和就是你自己。创作过程中,会调动所有这些经历的总和。在跟编剧沟通时,我会给他们举例,比如,当时我爸跟我说了什么话,可能在传达一种什么感觉,是不是和戏里的某一些父子之间的感觉很像。如果他们觉得有用,可能是对的,对创作有帮助的,他们就会用到故事的创作里。
要讲人生的话,我们就讲一个完整的人生,一个完整的人生里,包含生也包含死。
像龚彪的死,很多人说龚彪好惨,他的死为什么那么突然,其实这就是整个故事的命题,死亡从来都是突然的,它从来不会提前通知你“它要来了”。
我要讲的这个故事,其实是一个现实里你会看到的——不是你想避免谈论,它就不会发生的事情。
-时间-
时间是很公平的东西,它本来的名字可能叫“变化”,只不过我们换了一个叫法管它叫“时间”。时间是穿过人的,在它穿过时,会留下痕迹,但也会慢慢地抹平这个痕迹。
讲一群人一代人,他们一生发生了什么事情,时间是一个很重要的概念。时间是怎么穿过这些人的,怎么在他们身上留下痕迹的,怎么又把这些痕迹抹平的?
在造型上,我们追求的不是一个简单的“老”,它需要承担叙事功能。在12集的体量里,如何讲述每一个角色在这20年之内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需要找到一个办法——造型一出来,观众就能大概知道这20年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有一个比较典型的例子是黄丽茹,龚彪的爱人。黄丽茹的脸上,我们做的并不是“老”,黄丽茹的脸上,其实做了很多医美的痕迹。比如说,垫了鼻子,垫了下巴,做了纹眉纹眼线纹唇线。她年轻的时候,就是一个爱美的人,是厂里最爱美的人,喜欢穿红鞋、花裙子,在20年过去之后,这个特性是没有变的。她脸上那些东西,其实延续了这个人物。
不过,沈墨这个角色比较特殊。
王响也好,龚彪也好,马德胜也好,邢三、黄丽茹这些人,其实我希望让观众看到20年前和20年后的变化,对他们有一种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觉。
沈墨的角色不同,当她切掉手指的那一刻,当她想变成另外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的那一刻,我希望观众在20年之后看到她是完全没有任何熟悉感的,她就是另外一个人。因为你无法想象,这20年她有什么境遇,以什么样的精神世界活着。
所以,我希望她变成另外一个人。
剧中的中年沈墨由张静初饰演。
《马大帅》、《隐秘的角落》都跟《漫长的季节》这个故事有直接关联。但还是我的那个原则,它要服务于叙事,它要让叙事更有魅力,它要让这个叙事更有延展性。
我们先说《马大帅》这个例子,有场戏很多观众比较喜欢,王响在“维多利亚”门口看见了《马大帅》里那个门童,两个人有简短的对话。大家可以看到,那个门童在《马大帅》里是一个小伙子,现在变成了中年人,时间是变化的,时间在他身上留下了印记。
这场戏就是在讲时间的变化。我想用各种各样、戏里戏外的方式去传达时间的概念。
电视剧结尾的那场雪,我觉得观众能理解它的意义,那场雪代表的东西就是抚慰,它把过去、现在、未来,把所有的时间在那一刻融为一体了,而不是嘴上说的空泛概念,它变成一个具体的,观众可以看到的东西。
其实,雪这个意向,来自作家班宇的第一本书《冬泳》。《冬泳》的封面上有一句话,大意是:人们从水中仰起面庞,承接着命运的无声飘落。
这对我有启发。
我跟班宇说,我决定用雪来把所有的时间串联在一起,抚慰每一个时空里的每个人。
不过,后来,班宇说封面上那句话不他写的,是编辑加的。
-音乐-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以前我是音乐人——我自己很难说清——只是在剪辑的过程里,到每一集马上要结束时,我脑子里总会响起一首音乐来。非常自然地,甚至都已经变成了肌肉记忆,或者生理反应——结尾时一定得让情绪蔓延一段时间,一定要有那样的东西。
印象最深的是第十集结尾那首《蓝色多瑙河》。
响指在那一刻被打响,所有人的命运在那一刻咔嗒扣在一起了。这是非常重要的一个结尾,却一直没有找到特别合适的能够承担作用的音乐,当时每天非常困扰。
有一天我在剪辑时,好像找我儿子要说个什么事,他有一个儿童手表,我给他手表打电话,他的彩铃就是《蓝色多瑙河》。当时,一种太空漫游式的宏大声音,在我脑子里响起来,和画面彻底地扣在了一起。一定是这个!这首曲子放在这儿绝对是最合适的。
放上去试了一下,果然有那种效果。
第十集结尾,沈墨切掉了她的手指,那一刻所有人的命运发生了变化。《蓝色多瑙河》不悲也不喜,非常客观,它不渲染任何东西。
命运永远是非常客观的,它不渲染任何东西。
另外,为什么会选择《小星星》这首歌呢?
当时我们在拍侯岩松老师(饰演沈墨大伯沈栋梁)剪指甲那场戏的时候,他们俩坐在床边,前几条时,侯岩松老师都没有唱,到最后一条,他突然即兴唱起了这首歌。我在监视器耳机里捕捉到了,感觉《小星星》存在于那样一场戏里会非常有反差感。
那一集的结尾,沈栋梁站在电影院门口,他的影子——巨大的阴影笼罩在沈墨的身体上,我觉得《小星星》这首歌曲响起很自然,似乎看到了沈墨从小到大在什么样的情境下生活。它扩展了叙事空间,变成了一种联想。
整部剧结尾时,《再回首》那首歌其实并不是给剧中人物的,不是给王响的,因为在那一刻王响在喊“往前看别回头”,年轻的王响拉响汽笛告诉他“我知道了,我听见了,我共鸣了”,在那一刻王响的故事已经结束了。
《再回首》其实是给观众的,给我自己的,给所有创作者的。那一刻,响起这首歌是安慰所有这样的情绪——今夜不会再有难舍的旧梦。
因为整部剧已经结束了,今夜大家不会再为这些人物牵肠挂肚,我们要回到自己的现实生活里,然后恍然如梦——这12集也像做了一个梦一样。我心依旧,还是要回到自己真实的生活里,去想怎么更好地面对生活。
-评价-
作品上线了之后,它其实就属于观众,它不再属于创作者。我们作为创作者就不要再纠结那些东西,需要用一种非常开放的态度,去看待观众的任何评价。
观众反馈任何问题都是他们的权利。
之前,我看见过《隐秘的角落》一个观众的评论,他给“隐秘”打了一星,说“一点都不吓人”。其实,我不能说他是错的,我只能说,我们没有在一个正确的时刻产生精神上的共鸣。这是遗憾的事,也许他在十年以后会喜欢。
至于有些观众反馈《漫长的季节》节奏慢的问题,我举一场戏为例子——
第二集,王响在墙上挂厂长去医院看望他,代表他荣誉的那个照片,在那场戏里,除了一些比较幽默的语言和非常精彩的表演之外,这个片段看起来好像对叙事没有什么帮助。
但实际上,第十二集时,王响把那个照片摘下来了,挂上儿子的遗像。在那一刻,我相信作为观众你会看到它并不是一个闲笔,它其实是一个巨大的伏笔。
如果创作者带着一种“观众没有你聪明,观众没有你审美好,观众不会接受新东西”——这样创作态度的话,那说明这位创作者非常傲慢:因为你一直在低估观众。
肯定会有一部分观众,没有去看成片,在短视频平台上刷到了某个片段,也有可能产生很美妙的共鸣,这种共鸣,或许会吸引他把整部剧看完——即使他可能曲解了剧情。
被曲解,是所有艺术作品的命运。
很多东西在传输的过程中,会出现变形,这种变形,也会产生一种新的美感。
我希望观众,不要过度关注创作者本身,去关注作品,因为作品是带来价值的东西。我希望躲在作品后边,和观众保留一定空间。那个空间是美好的,是可以共鸣的东西。
过去我老说自己“年少轻狂,一身破绽”,现在好像连年少都没有了,就只剩轻狂了。但有一句话,我一直把它当作自己的座右铭——“人能虚己以游世,其孰能害之。”(出自《庄子·山木》)就是说,你不要把自己看得那么重要。
说实话,我就想做我自己,而非所谓的“成功导演”。
“成功导演”听起来像是超越了创作本身,变成了“我创作是因为要当一个非常成功的导演”,所以这件事本身就有问题,”非常成功的导演”这件事如果变成了创作目的,就成了一个杂念。在创作中,最可怕的东西就是杂念——不是为了创作本身在做这事,为了某种目的在做。
我是一个存在主义者,享受(西西弗斯式的)”推石头”的过程,但无论推得怎么样,我都是在推。特别像我现在的状态,我的工作其实就是“推石头”。
我觉得自己很像剧末追着火车跑的老年王响,那一刻他变成了一个存在主义者。人生里边有很多荒诞,那么用一个什么样的姿态去面对?
不管推石头的意义何在,你认识到了荒诞,但还是愿意仰起头过好你的一生。
所谓的“爆款剧”方法论,我觉得没有。如果有诀窍,我可能会放闲鱼上把它卖了,应该能卖挺多钱。
如果非要总结个方法的话,应该就是——
尊重观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