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阵子我读了法国社会学家伊娃·易洛思的《冷亲密》,书中很多观点解答了我对现在好看的爱情片越来越少的疑惑。事实上不仅电影里的爱情片变少了,如今人们都不屑于谈论爱。至死不渝更像是个笑话,如果你把爱情挂在嘴边,得到的不会是赞美恐怕是嘲讽。
电影《我爱你!》这名字,明摆着就是要把爱情提到明面上来的。它本取自于许冠杰的一首老歌——没错,老歌当年就是这么勇,明晃晃、赤辣辣的表达,三个字简单直接。但是放在今天的社会环境里,连倪大红饰演的主角都要自己先吐槽一下,“肉麻”。不然化解不了重新遇上爱的惊讶与尴尬——人们虽然嘴上不承认需要爱,但谁会拒绝真实美妙的邂逅、深夜怦然心动的甜蜜呢?
聚焦于老人爱情的《我爱你!》,辟出一条新路,重新谈谈爱、跳跳舞。四位主演,倪大红、惠英红、梁家辉、叶童,都是苍颜白发。宣传片里说“251”,意指四个人都过了60岁。加上老年妆画上,皱纹、斑点、瘦骨嶙峋、各种病症……都这样了,咱还是要严肃地谈谈爱情。
(资料图片)《我爱你!》的爱情故事有三个。三对老人,三种夕阳之爱。
倪大红和惠英红的邂逅最甜蜜、最年轻,是我们常见的爱情片里的“起承转合”。从“不打不相识”到逐渐了解、动情、分手、再复合,整条主线带动了故事的发展,也从他们的相遇相知里,生出对周围人生命和情感的观察与思考。一条主线牵出两条副线:梁家辉和叶童忠贞不渝的爱,粤剧名旦和青梅竹马悔恨一生的爱。
如果说我们对两位主角倪大红和惠英红的爱情故事十分熟悉,只是他们换上了老年妆容,观众还是很容易感知到邂逅爱情的美妙和被误解、将要别离的忧伤,那么电影中的两条副线,另外两对夕阳情侣的故事,相比起来是偏执的、沉重的,放在今天的社会环境中也很难得到理解。
在伊娃·易洛思的著作《冷亲密》一书里,她对现在的社会情感关系有这样的洞察:“互联网将自我转换包装成了商品……互联网使人们的相遇变成了一组或多或少受固定偏好影响的选择结果。它使寻求伴侣的过程变成了一种关乎效率的问题。”
不难理解,今天我们选择爱情通常是出于快速和效用考虑的。在微信朋友圈、各种社交网站上分享自己的日常,也看到他人的日常,文字和图片组成了我们对人的基本观察。实际上人与人的真实交流互动变少,爱情的选择更基于图片、文字等符号编码,它们反映人的品位、阶层和偏好,人们从互联网快速认识陌生人,与在购物网站查找商品、选择颜色和尺码没有本质区别。
易洛思提出这样犀利的观点,对照之下,《我爱你!》中梁家辉和叶童忠贞不渝的爱情已属稀罕,而粤剧名伶与青梅竹马的故事更是世间绝有。他们不仅不讲究效用,恰恰相反,在现代社会人的观念看来,他们的爱根本是浪费生命。但爱情的本来面貌究竟为何,人为何需要爱情,没有人去追究。
在电影《我爱你!》的开始,倪大红饰演的主角常为戒,深夜无聊地摁着开关。他的白天在偷偷独饮中度过,家中装了一个监视器,女儿用于控制他的生活习惯以免身体已有病症更加严重。
看起来是一个儿女双全的老人,稳定退休,经济条件尚可,每天接送外孙,也能和孙女保持亲密的沟通。但老人的状态有一角是缺的,他没有伴侣,没有可以倾诉的人。对着床头立起的人形广告招牌,女儿一来就赶紧藏起——人到这个年纪,耻于承认自己需要友谊、需要爱情。在忙忙碌碌去公园、去学校、去原单位中度过一天,最终他还是躺在孤单的床头,无人理解。
惠英红饰演的李慧如也用忙碌填充了情感需求。照顾同样孤身一人的房东,白天在捡废品中度过。她来到城市没有亲人,留下的动力就是回馈对粤剧名旦(房东)的恩情。情感,其实是系她于这里的唯一一线。
相比之下,梁家辉和叶童一对夫妻,看上去足够恩爱了,但把他们两人放到更大的世俗环境看,原来他们有子女,子女如此成功却如此冷漠。一大家子人好不容易聚在一起,各自玩着手机、接打电话,心不在焉地吃着饭面面相觑。老夫妻虽有很多家人,家人却给他们带来更沉重的孤独感,仿佛养育了没有情感的怪物。
易洛思在《冷亲密》中观察到的现代社会情感关系,在电影《我爱你!》里就是一种现实表达。不仅爱情变得不再重要,亲缘关系也随着机器工具的发达变得疏远而冷漠。倪大红的女儿用监控假装参与他的生活,和一个大厂老板用高科技打卡控制员工KPI没有区别。至于那个让父亲朋友们都签下喝酒免责令的律师,更生生地凸显了现代社会的无情——人们只关注效率和利益,情感的成本能省则省,因为它看起来并不能带来财富或什么别的用处。
工具效率一边把现实之人推向冷漠的极端,一边又把原先习惯于家庭、同事、邻里之情的老人带到孤独的边缘。他们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跟不上社会观念的变化,耻于承认对旧时代多维度情感连接的需求。倪大红一边忍受着睡前孤独,一边还忙不迭地学习网络流行语,他其实想参与到身边人的生活中去,借这些新的事物来建立联系,与他们交流。
显然老人是徒劳的。就像梁家辉用心做的玩具,一顿饭后家人如鸟兽散,落下那些用心寄托的物件,放在杯盘狼藉中显得更加寂寞。
在这样的社会生态中,即使身边最亲的子女也不能理解老人身体的病痛、心理的空洞,更不用谈指望在偌大城市寻找到亲密同行之人,无论值得喝一两杯的老友,还是理解你的伴侣,都变得弥足珍贵。
帮外孙打游戏打到顶级,不如在街头和陌生的惠英红大吵一架。倪大红这个老人倒是碰撞出了一点激烈情感的火花,擦枪走火,比每个人都像机器一样漠然行过要好太多。
所以这火花擦出了他生活的动力。鲜亮的、每天都是崭新的,有期待,也有失落,但总强过一个人防着监控喝闷酒。即使赔油钱帮人拣废品,也比浑浑噩噩每一天要能感到自己还活着。
人们在爱情里的需求,不仅是理解和陪伴,还有一种让自己感到在世间有充沛能量的动力,可以帮助身边的人挡风遮雨,也可以与对方一同欢笑。当一个人在病痛中不能自拔时,身边人的感同身受就是最大的镇痛剂。这不是能用互联网的工具理性换来的爱,也不是视频监控能理解的治愈和安全。
梁家辉和叶童两个老戏骨,天作之合演出了一对患难夫妻的忠贞不渝。他们的爱情里更多的是恩和义,是江湖上携手相伴的承诺,你痛我痛,你笑我笑,此生同甘苦。促成这样的爱的前提,是冷漠至极的人情网络。子女不值得依靠,社会也更不会给予多余的同情。唯有靠自己的信念和爱,相信活在世上的这份责任,它也是生之能量的释放,让人感到炽烈地活着。
在两条副线的爱情观中,倪大红与惠英红相对轻松的爱,找到了一个落脚点。相比那充满伤痕的人生,他们更需要此刻、即时的爱情。尽管看起来有些违背现实,但现实恰恰是他们甘愿忍让付出换来的孤独和空洞。与其寂寞不被理解地走完人生,不如此刻就能抓住共鸣和陪伴。欢欢喜喜说出“我爱你”羞耻三字,好过在遗憾中度过余生。
电影最终还是走向了圆满祥和的结局。但这个欢喜ending,以中间铺垫了长长的酸楚为基调。老年人的爱情如果说与年轻人有什么不同,最大的不同便是,他们谈论爱情时必须谈论死亡。人在直面死亡时的选择,往往别无选择。就这一条短短的路,也就更加勇猛坚定和执着。
红着眼走出电影院时,吹到夏天夜晚的风,我多少还是感到了一丝轻松。虚构的人物在银幕上经历伤痛,现实中多少老人忍受着寂寞?不敢想,不敢问。只想多问候一下身边最亲的人,聊聊他们骄傲和甜蜜的事,是我力所能及的了。